1.
怎么说我也是东离武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竟也会有沦落到在酒楼当保镖的时候。
世事当真反复无常,令人难以预料。
“喂!磨磨蹭蹭干什么!赶紧把人拖出去!”
掌柜怒吼一声,我叹了一口气,拖着喝的烂醉的客人,一甩手丢出门外。至于对方会不会因为在野外睡觉而感冒发烧倒床不起,那就不是我考虑的问题了。
毕竟,我现在可不是什么东离剑客凌风怨,只是个吃饭都成问题的酒楼保镖啊。
事情是这样的。
一个月前,我突发奇想的跑到西幽旅游,又突发奇想的走进路边一个热闹非凡的酒楼,突发奇想的点了一碗馄饨吃完后……
“小二,埋单!”
店小二高呼一声,挤过人群到我面前,看了看我,试探道:“客官,你这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
来了!旅游必备之宰生客!
我眼神瞬间犀利,一撸袖子。正准备暴起来证明我虽然不是本地人但也不好惹的时候,店小二下一句话把我打回原形。
“我们这里只收现金,不收银票,这是你的消费单。”
“啊、好的,谢谢。”我接过消费单,看了一眼,额头一滴冷汗流了下来。
这么点钱,我当然有。
但我忘了这是西幽,东离的银票在这里并不能使用。
失策了!我应该早想到这个问题!应该带现金啊!
店小二见我表情不对,和煦笑容瞬间一收:“……你不会想吃霸王餐吧?”
我企图用自己楚楚可怜的眼神打动对方。
店小二不为所动,甚至啐了一声。他冷漠且嫌恶的上下扫视我一圈,最后定格在我背后的剑上,道:“付不出饭钱,就拿东西抵债吧。”
说着试图伸手抽我后背的剑。
开什么玩笑,这把剑可是我花高价打造的,买十个这样规模的酒楼还绰绰有余!
我手腕一收一转,不过一个瞬息,便将店小二按在桌上。
周边瞬间寂静下来。
“喂,你!”
一个红发男人挤开人群,一身金光闪闪的打扮,“既然背着剑的话,武功应当不差吧。”
“此时此地,无人堪敌。”
“很好!”红发男人挥挥手,驱散围观人群,“要是你没钱的话付账,我可以雇佣你做保镖,用酬劳抵饭钱。”
这个选项似乎也不错的样子,我松开店小二的手:“你能给出怎样的酬劳?”
“黄金一两,住宿和三餐。”红发男人双眼微微眯起,道:“我需要你解决酒楼内,所有麻烦。”
“成交。”
以上就是我在酒楼打工的前因后果。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知道为什么这家酒楼明明做饭一般,却会有这样火爆的生意。
朱绸垂落,流苏摇动。
急促繁喧的乐声惊动火光,站在朱栏高台上的那人指尖拨动,振动的声响如同珍珠落玉盘。那音律美妙仿佛似杯中醇酿。让酒客如此沉迷,失去魂魄般,只随着歌者指尖勾动而呼吸。
勾魂夺魄也不过如此。
舞台上的男人似是察觉到什么,陡然抬起头。
视线穿过纷纷攘攘的人群,在一片狂歌醉舞中,精准的落在我身上。
我着实愣了一下,并且注意到他指尖的动作顿了一顿。
在这片纸醉金迷的酒场中,没有人发现他突然的失误,涌动的人群很快将我与他隔开,我看见他动了一下,然后……
“喂,你们踩到人了!喂!”我连忙蹲下身子,把醉倒在地还被人踩了好几脚的人拖走。
真是的,要不是我注意到了,这人就死于踩踏事故了!
处理好酒鬼,我又发现几个鬼鬼祟祟蹲在附近偷看的人。思考一秒,将其拖出来统统揍一顿,打晕丢到路边。
工作完成。我拍拍手,视线对上隔壁家的脐橙。正好渴了,便抬手摘两个,并留下几个铜板,一边剥一边吃。
走到一半感觉不对。
我这个人直觉是很准的,我觉得有什么不太对的时候,那肯定是有什么不太对。
背后有人!
我按住腰间藏的暗器,突然回头——
“呃……”
我傻眼了,手默默的从腰上松开,“你站在我背后干啥?”
在我背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台上歌唱的吟游诗人。
“刚才……”他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带着几分犹豫和迟疑,“是你在门口。”
恕在下失礼。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就这?
你就想问这?
就为了这个问题站在我后面吓得我差点咬到舌头?
我面无表情的把最后一瓣橙子塞进嘴里,叹了口气,“是我。”
我看着对面的男人。他大概是有什么事想问,只是看起来并不是像善于交谈的人,加上我出来的时间过长,我工作并未结束,便主动接过话头。
“我叫凌风怨,你呢?”
“浪巫谣。”我接过话头之后,他好像放松了一些,“你……要离开了吗?”
“啊……”我反应过来,这人难不成以为我是个吃霸王餐的客人吧,这可误会大了。我连忙摇了摇手:“不是那样的,我还会回酒楼。”
“回去?”他皱着眉,追问道:“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他是酒楼的员工,难道只是个驻唱歌手?临时的?
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我解释道:“我暂时会在那家店当保镖。”
“保镖……”
虽然和美男子聊天很愉快,但这毕竟是我的上班时间,我不得不打断对方的沉吟:“你工作结束了吗?”
浪巫谣回过神,点头道:“我每晚只需要歌唱半个时辰。”
“真是辛苦了,手伸出来。”
他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手,修长漂亮的手掌如同象牙般,在月色下白的近乎发光。
手指还未完全曲展开,就被我突然的动作打断。我飞快的在他掌心上放下一颗脐橙,他条件反射的握了一下,恰好擦到我垂下的手指。
那澄澈如泉水的眸子染上一丝怔忪神色。浪巫谣骤然反应过来,手指不自觉的握紧了橙子,目光也快速的移开。
“抱、抱歉。”他垂下眼睛,耳尖缓缓晕上一层薄红。
“什么?啊……没关系。”只是碰到手指罢了,我并不在意,指了指他手上的橙子道:“橙子对缓解喉咙疲劳有很好的效果。我要回去工作了,再见。”
“等等——”浪巫谣开口挽留,可人早已走远。
寂静的森林中,骤然响起一道奇怪的声音。
聆牙:“真是奇妙,竟然有对你歌声完全无反应的人。”
浪巫谣垂下眼,“……闭嘴。”
聆牙:“迟早都能再见面,只要在同一个酒楼。”
“……闭嘴。”
2.
自那天在夜半看到这位歌者之后,我们又连续碰了好几次面。
与其说是见面,不如说是对方在我睡醒/吃饭/练剑/打工的时候神出鬼没的出现在我方圆五十米以内的位置。
饶是我再怎么迟钝,都意识到了对方是有什么事要找我。
一天二十四小时我就只有那么些时间有空,而这位吟游诗人竟然能精准无比的出现在我有空的时间段,莫非他是想掌握我平日里的活动时间,好推测出我方便的时间段……
哼哼哼——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
“浪巫谣,我现在非常有空,快过来插旗切磋!”
聆牙:??
经过一阵鸡飞狗跳的跨服交流后,我还是没明白他找我什么事情,只知道他并非想找我切磋,虽然他身手确实不错。
大概是吟游诗人天生的能力,他对声音非常的敏感,甚至于在我出手瞬间便能推断出我的路数,若是行走于江湖,怕是不日便能名动天下。
但他似乎并无这个意愿,只每日在台上演唱半个时辰,着实令人奇怪。
我抱着剑斜靠着二楼柱子,防止客人醉酒闹事。
窗外正在下雨,我将身后的窗子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便夹着雨吹进来,驱散了客栈内浓烈的酒气和浊气。
紧接着,我感受到了一股落在我身上的视线,我侧过头看过去。
浪巫谣的身影盖在朱红的灯光下,沾染了几许颜色。翠绿色的瞳仁犹如被雨水洗净的天空,色泽清明澄澈,极为美丽。
我下意识露出笑容,一面朝他挥挥手。他略微一愣,别扭的朝我点点头,又移开了视线。
眯了眯眼,发现窗外雨停了,月色从乌云中露出,洒下一片朦胧色泽。
雨水短暂停了片刻,也许是担心稍晚会迎来暴雨,客人在浪巫谣离开后走了大部分。
有点在意刚才浪巫谣的状态,我跳下二楼,询问了一边的客人后,往他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空气里的酒味有些浓郁了,连脚下亦是,令人有种无处行走的感觉。
顺着舞台背后的小道,我倒是看到了一直寻找的人。他旁边还站着一个身高矮小的男人,我对男人有点印象,他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之一,有点背景的类型。
他随手倒了一杯什么递给浪巫谣。
我出现在他身后,抬手打翻酒杯。
“你!”男人抬起头来,眼神愤怒。
我拉过浪巫谣,往前站了一步。窗外的月光的光恰好照在我的面容上,使我看起来有些吓人。
他后退了几步,嘀咕了几句“我也是好心、给他解渴。”之类的话,说完就低着头匆忙从我身边跑开。
“凌风怨……”手心动了动,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握着他,松开手。
“你是笨蛋吗?不要随便喝这里的东西。”我声音严厉的呵斥了一句,接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桔子,递给他:“拿着。”
他脸色有些发红,接过我手里的桔子,捏在掌心。
我担心的看着他,“你没事吧,脸色有些红,生病了吗?”
“……没有。”他用力地抿着嘴唇,难得拥有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蛋真是糟蹋了。
有些漫不经心的这么想着,我指着门外,微微抬头看着平时一样腼腆的浪巫谣说道:“今夜的月色真美。”
浪巫谣听到我的话语,怔住了。仿佛不明白状况,露出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话的表情。
“要出去散散心吗?”我一脸认真的建议着。
他惊慌地垂下眼,生硬的站在那里,露在发丝外的耳朵逐渐充血,几乎和他的发丝一样红。
呜哇!什么啊,这个、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不知为何总觉得好像受到了什么无形的谴责,让人变得浑身不自在。
奇怪的气氛突然在安静的地方蔓延了起来。
“不、不去也行。”我咳嗽了一声,内心不由自主的涌起了逃跑的冲动。
是说我现在到底在不好意思什么啊?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吧?
“……去。”浪巫谣小声的说道。
“啊、嗯?是吗?那、那走吧。”我扯起嘴角,快速转过身子,同手同脚的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慌乱了几秒,直到出门才调整好。
雨后空气变得湿润而清凉,云朵如轻纱般浮在干净夜空,下方则是沾着露珠的绿植。青蛙在河水边起伏不定的鸣叫,偶有遗留的雨水滴落河中,惊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身体舒服点了?”我问道。
“……什么?”
“酒气混着熏香,让你很不好受吧。”
酒楼到了晚上就很喜欢点浓香。平时会通风还好,可今天因为下着暴雨,中间舞台的窗户几乎全关闭,整个房子气味混杂,即便是站在二楼的我都觉得气闷,更何况在一楼中央的浪巫谣。
“还好。”他轻轻的应了一声,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奇怪的答案。”我扭头挥开蹭到脸上的芦苇,“难受就是难受,为什么要说还好。”
旁边的声音沉默了几秒,接着开口道:“只是习惯了。”
我隐约感觉到对方似乎说了什么,回头径直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浪巫谣定定地望了我一会,低声说道:“没什么。”
虽然一直知道浪巫谣不怎么擅长交际,但是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是说擅不擅长的问题了,不如说是像从深山出来从没和别人交流过的人。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前方走了很久,后方浪巫谣似乎没有跟上来,气息在离我有些远的地方。
糟了,我竟然走神了,明明已经很久不会这样了。
“我……”我匆忙的回头,正准备好好道歉,却看到身后不远处困在芦苇群里的浪巫谣。
那个狼狈的模样让我一愣,几秒后,忍不住“扑哧”的笑了出来。
“哈哈哈,你怎么还抱着琴啊。”
长满芦苇的河岸,浅色的穗子宛若云海一般随风摇摆。河面倒印出背着长剑的藏蓝发剑客和抱着琴的白衣吟游诗人的身影,两人站在夜色中遥遥对望,这在其他人眼中也许是非常美好的画面。
前提是其中一个人的宽大袖子里没有纠缠许多芦苇枝叶的话。
他完全被植物上遗留的水珠沾湿了,白色衣服留下深深浅浅的水渍。
此方之人的穿衣风格与东离相似,剑客也好,吟游诗人也罢,最外侧的袍子总是有着宽大的袖子,迎风吹起时袖袍飞扬,显得丰姿飘逸。但前提是在空无一物的地面上,而不是在长满芦苇的河岸边,若是换了一个地方,只会导致植物倒吹进袖子里的尴尬事迹罢了。
原本就是腼腆性子的人在我的笑声中,更是将性格的特色发挥的淋漓尽致,面色窘迫的几乎要夺路而逃。
脸,红的像花一样。
我咬了一下指节,强自忍下内心的笑意,走上前去拯救我这位可怜的同僚。
“别动,小心沾湿里面的衣服。”我抽出几支折断在他袖袍里的芦苇,穗子经过衣物的摩擦后已经掉了不少,全粘在袖子里侧,我拿手帕擦了一部分下来。
“看入迷了哦。”聆牙突然开口。
浪巫谣猛地回过神,像是被吓到一般,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河岸旁的土地本就比其他地方更加松软,更何况今夜方下了一场暴雨,地面到处都是积存的小水滩。由于浪巫谣突然的动作,导致我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正好踩在一个小坑里,往后一滑。
“小心!”对面的人反应过来,极快的抬手抓住我的手腕。
一抓一拉之间,我从往后倒变成了往前倒,径直撞进一副温暖的怀抱。
“你没事吗?”
下意识抬起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浪巫谣那双漂亮的翠绿色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