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位美味的道长躺在我面前,我没有忍住,等事情发生之后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后悔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道长说: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当个好人。
——绮拂衣日记。
01
当我还是个胸无大志,没什么本事只爱天天看戏本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男人。现在我仍是那个胸无大志,没什么本事只爱天天看戏本的废龙。那个男人却与他的师弟一同创建了道镇伏魔崖,开立太上府,成为太上府的府尊。
早知道他那么厉害,当初我就不睡他了。
我抱着头躲在阴暗的小山洞里,大气都不敢出,只在心里默默的数着时间。
“出来。”
山洞外的声音严肃低沉,我想着百年前那张禁欲清冷的脸,抱头缩的更小,一边发抖一边抱怨着当初见色起意的自己。
数百年前,刚出妖市没多久的我遇见了不知被谁暗算了的道长。
那时天方破晓,日色点点洒落在树林中的人身上。也许是林中的浓郁魔气掩盖了我身上的妖气,他并没有发现我,手持着滴血的长剑,慢慢的朝着我的方向走过来。风吹起如雪的白发,自树缝漏下的金色与阴影交错,朦胧而透明的落在他的眉眼上,鹤骨松姿,那遗世的风采,好似沾不上一点人间灰尘。
直到他靠近了,我才发现他面色苍白,垂肩的白发沾了血渍,一副受了重伤的模样。
……
我大概知道这空气中的魔气和血气是从哪里来的了。
在我发呆的时候,浓郁的魔气再度袭来,他眉间一皱,迅速的回身应对。那魔物实力并不算强盛,但是数量实在太多了,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我这个人,看到好看的人就走不动路,更不要说看到好看的人在我面前受伤。
虽然我也打不过,但是我跟这群魔物拼了——
才怪。
一袭白袖破入魔气,正好卷住道长的腰肢,我用力一拽,将道长拽出魔物包围网。
“走。”我扶住他,趁着身后的魔物被我用术法困住,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我这人虽然武功差,妖品低,脸皮厚,穷光兜又长得矮。但论跑路,妖市还真的没几个人能跑的过。我带着道长成功甩开魔物,冲进镇上找了一间叫做[黑店]的客栈,花了十两的巨银包了一间天字房。
被追杀的开端自此开始。
事情是这样的,我毕竟是妖市出身,闲得有钱的时候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当然,这稀奇古怪的东西里面也包括了能够疗伤的药品,摸着真心讲,那时候我为了治好美人道长,特地拿出了妖市最出名的伤药。
谁想到妖和人的体质有差别,效果也有那么一点点差异,总之事情发展的太快我又不抗拒。
《五杂俎》上早就写过,「龙性最淫,故与牛交,则生麟;与豕交,则生象;与马交,则生龙马」,我虽然只和龙沾了那么一点点边,但血统的力量无疑是强大的……
结局很悲伤,大概就是所谓的想象很美好,事实却很残酷的妖市版本。
因为过程太过血腥惨烈,我只记得我想逃又逃不了,想打又打不过,被人硬生生的掌控一切,炙热又无法反抗……总之惨到我再也不相信戏本里描写的残灯朱幌,淡月纱窗。
“你逃不了,出来。”
冷淡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回忆,我浑身一抖,大气也不敢出,硬是在湿润泥土洞中躲了一天一夜。
直到外面没有气息,限制空间转移的术法也被解除后,我才慢慢的从土洞里爬出来,小心翼翼的躲在树后,探头观察四周。
前面没人,安全警报解除。
我松了一口气,拍拍手转身……
身后的人,白发,背着长剑,穿着深蓝色道袍,正堵在我逃跑的路线上,嘴唇紧抿,一身刚正不阿的气质吓得我腿一软,差点跪下来。
我当然没有真的摔下去,因为他拉住了我的手肘。
他的手很宽大,隔着衣物,我仿佛能感觉到当初他留在我身上的炙热温度,不由得一抖,手忙脚乱的去拨他的手,一边气弱道:“天……天极府尊。”
“绮拂衣。”他面色沉凝的叫了我的名字,金珀般的眼睛盯着我,却不说话。
我被盯的越发紧张,感觉他可能是想要杀我灭口。
他抓的很紧,论逃跑手段,这附近被布了禁术的阵法,论武功,我也打不过他。眼看他朝我伸出手,我抖的就差没有断臂求生。
“咳咳咳……好久不见,那个,你最近过的还好吗?”我很快的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带着三分熟稔七分不要脸的表情试图和对方寒暄,全然当自己没做过躲天极几百年的事情,紧张的盯着他伸过来的手。
意料之内的痛感并没有来临,我只感到他粗鲁的蹭了蹭我的眼角,接着开口:“跟吾回太上府。”
回……回哪里?
好像是太上府?
我一个妖物去道长聚集地干啥?难道天极打算把我关进太上府的地牢里?戏本不都是这么写的吗,道长就喜欢把妖物关在地牢里不见天日。
……我只是和他有过那么一晚,而且还不是很愉快的一晚,又没做什么坏事。
“我可以不去么……”我憋住气,内心默念我打不过天极我打不过天极,小小声提议:“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很自由。”
他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吾并非与你商量。”
我眼神悲愤,好歹也是有过那么一段关系的人,至于那么绝情吗?要我被关在地牢里永远不见天日还不如杀了我算了,“我不会跟你走,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
在我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他眸中闪过异样情绪,只是出现和消失的速度都太快,快的就像是我的错觉。
“吾不会杀你。”他缓缓拉平嘴角,语气生硬:“也不会放你离开。”
然后我就被点穴带走了。
修道的了不起吗?修道的就可以随便欺负妖吗?修道的就可以不讲理吗?
事实证明,他当然了不起。
他不但了不起,他还真的把我关在了太上府里,并且塞了几本道经让我读。
想着我被天极拖回来的时候,他师弟那难掩惊讶的眼神,要我翻译根本就是[不好啦,大师兄把妖怪抓回来啦。]
日!
我,堂堂一个龙族旁支妖物,居然被一个道长绑回了大本营,还要念他们人族的书。
欺妖太甚!欺妖太甚!
天极!辣鸡道仙!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跟你不共戴天!!
我捏紧道经,深呼吸了好几口,才勉强的按捺住额头跳动的青筋。回过身时,又是一脸讨好笑容:“府尊,我觉得这书有点不适合我。”
“你可直接唤吾名讳。”天极逆着光,投过来的视线却十分凌厉,目光扫过我的脸侧后,又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思:“哪里不合适?”
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后,又晃了晃手头这基本道经:“我可是妖市出身,让我念道经,这不合适。”
天极神色淡淡,反问:“可有人规定妖族不可研修道经。”
谁会搞这种无聊的规定啊,你这不是找事吗?
我怀疑这人是故意为难我,我还有证据。
“我不学。”我把道经狠狠扬起,然后在天极凌厉的视线下,轻轻的放到一边,咬着唇:“我也不要呆在这里。”
“你没有第二个选择,此事不用再提。”天极伸手推开门,门外霜雪随风吹入,印着他如谪仙无情的面容:“吾并未拘着你,道镇伏魔崖,你可自由行走。”
这还叫没有拘着我?整个道镇伏魔崖布满了克制妖魔功体的阵法,更不要说他还特意的设了禁空间转移的术法。以我三脚猫的功夫,别说跑出道镇伏魔崖了,能够摸到大门都不容易。
我气到跳脚:“你简直不可理喻!”
天极根本不受我挑衅,语气冷淡疏离,言不由衷的与我交谈:“天色已晚,吾这便不叨扰了。若有何事,可到太上府寻吾。”
我憋着一口气,见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房内后,才抓狂的猛踹柱子:“谁要寻你啊!我绮拂衣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不去找你一回!”
听着背后无能狂怒的声音,地限一甩浮尘,无奈的叹了口气,“师兄这是何必?”
金光消散,天极的身影自光中出现。
“不管如何,她救了吾是真,吾……”天极微微垂下眼睑:“坏了她的清白也是真。于情于理,吾都该为当年的事情负责,护她一生。”
问题就在对方未必想要这种负责。
地限想得明白,而向来通透明彻的师兄怎会不明白,既已登仙道,何故……染红尘。
我推开窗,借着绝佳的视力看不远处,几乎湮没在风雪中的身影。
此时已近深夜,明月垂挂在夜幕之上,微弱的光芒印着雪花,在夜空中连成一片,天与云与山与水,几乎浑然一体,冰冷的就像是那人淡薄的唇色。
飞雪虽乱,扰的却是人心。
02
我一点也不明白天极脑子里在想什么。
说他记恨我当初睡了他这件事吧,他对我却算不上差,包吃包住,虽然要读书,可他倒也没逼我写作业什么的。
说他因为那晚的事情想对我负责吧,他对我又和其他人一样,既不亲近我,对我的态度也和对别人的没什么两样。
我嚼着没啥味道的白馍,蹲在厨房角落。
修道之人清心寡欲,连着厨房也没什么好吃的,别说荤腥,有罐辣子我都谢天谢地了。我幻想着这是牛肉酱,又往饼上抹了两层,叼在嘴里慢慢啃。
我被关在道镇伏魔崖已有一个月,每天吃的不是白菜南瓜就是南瓜白菜,嘴巴都快淡出鸟来,再这么接着下去不要说偷跑出去,我怕我会提前得道升天。
俗话说,想要富,先种树。
可见任何甜头都是需要付出努力才能得到的,与其每天在厨房偷辣酱吃,不如我去抓两只肥鸟养着生蛋,并且在养鸟的过程中积极改造,争取早日出狱。
我雄赳赳气昂昂的拎着簸箕爬屋顶,并且以我十逃十败的丰富战绩在山脚一端布了陷阱。结局当然是迎来了梦想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2.0版本。道镇伏魔崖不愧是道镇伏魔崖,连鸽子都修道不吃饭。
更重要的是,我竟然打不过道镇伏魔崖的鸽子。
我跪在雪地里失意体前屈。
都怪天极。
正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一股力量把我扯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等对方松开手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偷偷挪了一下挡住簸箕,“没做什么。”
大概看出我不想告诉他,天极没有再问,只是将帕子塞到我手心,“擦一擦。”他顿了一会,在我低头擦掌心的时候,平静问:“你仍不放弃逃走吗?”
我莫名其妙的抬头,天极也正好低头看我,那双金珀色的眸子清晰的印出我的身影。心跳陡然漏了一拍,我别过眼:“你呢?什么时候才能放我离开。”
随着我声音落下,周围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就凝固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再次听见他如风雪般的声线,带着果决意味。
“你认为呢?”
我额头爆出一根青筋。
这真是让人想发火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发的回答,要不是我打不过他,现在他就已经被我踹下山脚了。
“那你问我有什么意义啊,反正我也跑不掉,也打不过你,每天就只能关在这里连只鸽子都抓不住。”我暴躁跳脚,越说越气,越气越悲,最后哭了出来:“这么冷的地方睡不好也就算了!你知不知道我是妖族啊,我不吃素啊!你们道士没有一个好人,每天关着我就给我吃白菜萝卜,连个鸡蛋都不给——我——”
天极大概是没见过我这种说哭就哭的妖族,愣了一会之后才反应过来,声音瞬间回温:“别哭了。”
我正想反驳,末了他很没有眼色的补充道:“道镇伏魔崖玄冰罡劲,触水成冰,你的脸会冻住。”
我:……
过了半晌,我吸了一口气,委屈道:“眼睛睁不开了。”
因为看不见,我只能听到空气中隐约的叹气声,轻忽的被风声盖住。
“吾失礼了。”
有什么遮住了我的眼睛,带着一股淡淡的柏香味。略微粗糙的掌心剐蹭着我的眼角,他试着用体温融化我眼睛上的冰渣。我伸手摸了摸,不合时宜的想着这人一手就盖住了我半张脸,怪不得当初能……
……忽然想起了不太好的回忆。
我刷的一下睁开眼,眼睫毛蹭过天极的掌心,他的手掌似是僵了一下,而后缓慢收起,背在身后。
“好了?”他问。
“嗯。”我应了一声,后退了一步,“没什么事我走了。”
“请。”
我头也不回的离开,只是到了某处,忽然不知怎的回过头,看向天极站立的位置。
宽大的纱袖被冷风吹起,若隐若现的隔在我与他的视线之间。雪覆盖了树枝与石块,无边无际的霜白色泽,他站在树林深处,被风雪所罩,朦胧虚幻得如同一个梦。
我有点失神,如果这真的是梦的话,大概是个让妖不怎么愉快的噩梦。
03
自那天之后我就没怎么见过天极了,他倒是叫人给我送了一篮鸡蛋。
“天极给我的?”我接过鸡蛋后,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前几天我和他的对话。
[你们道士没有一个好人,每天关着我就给我吃白菜萝卜,连个鸡蛋都不给。]
难道是因为我说的这句话?
我痛心疾首,恨不得立即回到过去掐死说出这句话的自己。
早知道天极他会当真,我就应该说我要吃佛跳墙口水鸡山海兜胭脂鹅脯藕粉桂花糖糕川炒鸡红烧肉东坡肉麻辣兔头啊!
“姑娘?”大概是我的表情太狰狞,吓得小道士战战兢兢的看着我,生怕我下一秒就把他吞吃下腹。
“多谢。”鸡蛋就鸡蛋吧,有总好过没有。
接过篮子,小道士直接冲出门外跑了,我连句再见都来不及说……算了,不管他。我低头随便挑个鸡蛋敲开,插根麦秆进去,对着门外大雪发呆。
我吃第一个的时候在想要如何逃出道镇伏魔崖。
我吃第十个的时候在想要如何偷袭悬崖边的鸽子。
我吃第二十个的时候终于开始思考起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的问题。
我努力的想着,可脑袋里乱糟糟的思绪就像是滚开的毛线,怎么翻都翻不到能让人灵光一闪的线头。
“绮拂衣。”
听了这声音,我忽的转过头,正好对上把我关在这的罪魁祸首的脸,吓得差点摔了手上的生鸡蛋,“府……府尊?”
天极看到我手上的鸡蛋,微微一愣。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手上被敲开了个角的鸡蛋,赶忙往身后架子上一塞,擦擦嘴巴,“你找我有事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似乎有些迟疑。
我注意到他袖子里鼓鼓囊囊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乱动。天极作为府尊,衣着向来整洁干净,所以当有何处不同以往的时候,就会分外明显起来。
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天极一顿,突然从袖子中取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递过来。
毛茸茸的,叫声很低,看起来还有点凶悍。
居然是只兔狲?天极给了我一只兔狲?什么意思,他终于良心发现了,决定给我晚上加餐?
我盯着那只兔狲,眼馋到发红。虽然这只兔狲小了点,但看起来挺嫩的,烧烤清蒸两相宜。
“既喜此狲,便留下将养。”天极神色缓和了一点,问:“可想好名字?”
我:……
这不是我的加餐也就算了,竟然还要我养多一个拖油瓶?我就知道天极没那么好心,他肯定就是想让我过兔狲吃肉我吃素的日子,当道长的果然好心计。
我:“午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