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期拔下藤木簪子,用衣袖将簪子尖处血迹擦干净,将簪头转向旭泱,感受到簪子被女郎接过,指尖微颤,缩回衣袖里。
“这是射鸢。”
他闭眸一瞬,又颤抖着睁开。
“殿下或许不知,子殷此前,正是从此处入手,发觉忘魂蛊的破解之法,罪臣如今,眼睛被这毒草所伤,尚未寻到恢复之法。这射鸢,是靖远侯设下的局,子殷急功近利,险些将殿下陷入生死之际。”
他嗫喏片刻,神情痛楚:“我父亲,还活着。此前的罪名,亦不是空口无凭的佞言。罪臣宋期,实在无颜面对殿下。”
“此前,殿下曾问罪臣为何惧怕黑暗。如今,臣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罪臣……已是活了两世的魂灵。前世臣全族因父亲获罪,牵连覆灭,臣亦死于甫元九年三月末那个雪夜里。臣前世在狱中,曾……”
他紧紧扣住掌心,感受着清醒的疼痛,艰难说出口。
“罪臣……在狱中听闻长公主殿下三月初为救回楚城百姓,误入敌军腹地,自此失去踪迹,生死……不知。”
贺煜震惊后退几步,“宋郎君所言,实在诡谲奇异。”
宋期勉强扯出个笑,仿佛灵魂撕裂成两半,一半哭泣,一半麻木,“家父,靖远侯,前世假死脱身,后谋反篡位……继而,借助术士之手,将时空逆转,让罪臣苟活在这世上。”
他羞愧至此,自觉肮脏不堪,哆嗦着掩面弯下脊背。
“而今罪臣重生,承蒙长公主相救。此生之事,已与前世大相径庭。子殷此前,实在无能,被我父亲囚至缙山。子殷实在不知该如何脱身,设法取得几味毒草,发作症状与忘魂蛊相似,我父亲无解毒之法,又怕失去我这个儿子,这才能回到此处……”
“子殷,无需担心,你已经平安了,我亦安好。靖远侯的事情,若不是你说出来,恐怕会出大乱子。”
“殿下,罪臣……不知该如何让殿下相信,这些事情就连罪臣都不敢信……罪臣本该在一年前死去,可偏偏……殿下一定要相信我,我父亲,靖远侯他……他似乎与从前的父亲不太一样,就连那术士,也提前为他所用。殿下与贺将军,一定要小心……如今的种种,似乎已经超离这个世道。”
贺煜不可思议般喃喃道,“宋郎君此言,是指……”
“如今的靖远侯,或是前世登临帝位的靖远侯……行事风格、性格饮食,与臣的父亲,似乎……不是同一人。”
他强迫自己回忆从前的记忆,幼时记忆有些模糊不清,脑中是那人将自己囚禁于屋舍中,含着目空一切的腔调,带着如视物品或是宠物般的玩弄腔调。
“贺将军,家父曾经与圣上交好,曾经与圣上一起上阵杀敌,他爱护家小,视百姓为亲人,从不曾因身份地位而轻视或谄媚他人。……如今的靖远侯,有些可怕。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感受,如今失了双目,其他感觉变得更加敏锐了吧。如今的靖远侯,明明有着家父一般无二的嗓音,有着家父的记忆,或许……那人有着和家父一样的身高和样貌。可他与我说话时,是彻骨的高高在上的冷,似乎,似乎是可以掌控一切般,视天下为覆手翻云之物……”
“殿下应是听师兄说过,垂星宗因材施教,门下弟子各有所长。子殷的师父与大师兄……颇擅占卜。臣从前不信神佛,可从重生那日起,臣隐约觉得,这世间,或许有你我不曾了解触及之物,有你我不曾知晓的存在。”
他的言语,和那日术士所言竟诡异般重合:“正如臣的两世。寿数本该尽了的人,逆天而来,臣不知自己,如今是否,已是不人不鬼。”
他辨别着屋内的呼吸声,望向女郎的方向,眼眸无神,却不再彷徨,“罪臣宋期,思索几遭。我宋氏满门,许是被牵连至此,宋期无法辩白,望陛下能给罪臣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殿下与贺将军,是臣在朝中,唯二可以相信的人了。若殿下还信任罪臣,宋期请求殿下和贺将军能与罪臣共演一出戏,我愿尽力一试,将靖远侯引出来。”
“如何做?”女郎静默许久,沉声出口。
“里应外合,找寻他懈怠之机。万物皆有弱点,罪臣猜测,即使是外来之物,既然在这缙山盘旋许久,或许,此处为关键所在,或有辖制之处。再者,前世我似乎死在他意料之外,如今他设法使我重生,并且未对我下杀手,应是有所顾虑。”
他苦闷笑着,又喃喃出口。
“殿下,您既然收了罪臣做侍君,即便罪臣从前坚信的家族清白已经染黑了,殿下可否不要放弃罪臣。”
旭泱笑着,看着宋期似乎要赌上一切的样子,又忽略掉贺煜惊掉下巴的神情,主动牵起宋期的手腕,在他指尖落下一吻。
“你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宋期,你独立于任何一人。本宫从不会,将他人之过强加给无关的人身上,即使是靖远侯。本宫也不会因何人而放弃原则,即使是你。”
她扶他躺下,替他掩好被角,又轻抚他眼眸,遮住心疼与怜惜。
“宋期,我,陈安澜,云国的旭泱长公主,向你保证,本宫之后会协助你。若你能证明如今的靖远侯身份有异,且将他捉拿,若你能证明靖远侯其余人等的清白,本宫可以为你请旨,求父皇饶恕靖远侯府。”
贺煜在旁艰难消化一晚上的事情,又抱剑洒脱肆意笑道:“从前听闻靖远侯府的宋家幼子年纪轻轻成了太医令,本将军是一步步拼杀到今天的,平生最厌恶你们这些借着家族权势上位的人。”
贺煜看他蹙眉欲言又止的神情,又带着几分认真,握住他肩膀。
“本将军希望,宋郎君不要让我信错了人。得,殿下相信的,我自然也会信任几分。想必郎君也听过,本将军喜欢殿下,可惜殿下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姓宋的,若是有朝一日,你惹了殿下伤心,本将军绝不会放过你。”
贺煜暗自收下心里的难过,笑着看着两人,“殿下与郎君,需要我做什么,尽可说出来,贺煜一定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