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初七,是谢渊可以进宫看望生母贤妃的日子,自他分府别居以来每月仅有这一日可进宫向母妃问安。
谢渊疾步走向长乐宫,步履轻快,宽袖鼓起了风。
母妃聪慧,虽居于后宫不敢显露圭角,他却比谁都明白此事若是母妃肯为他盘算,便有八九分的转机。
贤妃正在看书,被突然闯入的谢渊打断。
“母亲。”
贤妃放下手中泛黄的书卷,正了正神色,道:“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叫你父皇撞见又要训斥你。”
谢渊规规矩矩跪了问安礼:“儿失礼,只是有要事想来询问母妃,才着急了些。”
贤妃并不急于问他什么事,不慌不忙吩咐侍女摆上小厨房早已备好的茶水饭菜,屏退了所有内侍宫女,只余她与谢渊两人,才道:“那日朝堂上的事母妃听说了,渊儿,你先坐下。”
谢渊坐得规矩,贤妃看出他的殷切,眼神有些闪躲,道:“那陈远清之女母亲有耳闻,是个极出色的女子。”
谢渊刚露出笑意,想说些什么,贤妃又道:“可是渊儿,她是陈家女。若论身份,她配你也算良媒,可陈家不同,单就陈家现在掌握的兵权,他们家娶妇或嫁女,往重了说都是能引起朝堂颠覆的。”
贤妃叹了口气,她早就知道谢渊心之所属,他年初从定北城回来后那失魂落魄魂不守舍的劲儿,任谁也能看出这是动了春心。她心疼地摸了摸谢渊的脸,道:“庸都好女子多的是,母亲定会为你物色一位才貌都不输于她的女子为妻。”
谢渊笑容僵在脸上,如同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快要溢出眼眶的热切与期盼尽数熄灭,只剩未烧完的灰烬,“母亲,孩儿所求,并非才貌不输于她,只是她。”
贤妃道:“陈良玉,是你父皇选定的,下一任君主的皇后!你父皇要她嫁的并非今日的东宫太子,而是来日国君!”
谢渊的心仿佛被人捏了一把,又酸又胀。
贤妃举筷,夹了块肥瘦相间的肉送到谢渊碗里,道:“陈远清手里握着北境一线三州十六城的兵力,此次大胜还朝,多少双眼睛盯着宣平侯府的举动。眼下陈家风头正盛,都埋起头夹着尾巴做人,待平静些时日,那些人便又要打着清君侧肃朝纲的旗号诛锄异己了。若不出所料,外面应是有传言说陈远清与你父皇不合了罢?”
谢渊惊异道:“母妃居于深宫,也知晓外面的传言?”
贤妃略过他的疑问,道:“有此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你父皇与陈远清确有嫌隙,但绝非君臣离心,你父皇幼时艰难,陈远清于你父皇,亦兄亦师亦友。”
谢渊食难下咽,桌上饭菜冒着的腾腾热气散了去,也迟迟未往嘴里送:“可这与东宫的婚配有什么关系?”
“为宣平侯增添荣光这是其一。其二,他们家只有这一个女儿,陈良玉嫁与谁人,北境便是谁的佐助;其三,陈远清此次还朝十有八九是打算致仕了,他告老,北境军务也是陈麟君接了去,左手倒右手,左右都是他们陈家独揽,留陈良玉在庸都,也好牵制北境。”
贤妃拍了拍谢渊的手,道:“渊儿,不是你的,不要去想,你自有你的好姻缘。”
谢渊眼波流转,从木然变得坚定,他盯着贤妃一字一句地道:“母妃,你怎知一定不是我的?”
暗流涌动,官员府邸同僚来往走动,独慎王府清冷。
谢渊从书架最深处抽出一锦匣,里面是精心装裱好的卷轴。画轴摊开,笔墨描绘出的少女容颜展露在眼前,左上方的留白处用方正的小楷题着“质傲清霜色”几字。
画中少女一袭江湖侠客的窄身赤衣玄带,一头乌发被风冲撞得微微凌乱,倔强地执锐利弯钩,与一编发儿郎打得不可开交。
深藏着的心思示于人前,等待的是所有人的阻抗。
这幅他从北疆回来后作下的画作,见证了他多少个睹画思人的夜。
他也曾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要去想,一次次将画轴卷起藏于最深处的暗匣。
可现在不同了,佳人有意,他断然再没有退却的道理。
他要去争,他想争!
***
班师回朝一周后,陈远清欲交还兵权请辞,皇上婉拒;辞官之心不死,一连三天送上告老折子,皇上不批;索性告了病假,每日的早朝也不去了,皇上允。
北境军务尽数交与陈麟君,皇上特许陈麟君年后再返还北疆。于是家里便多了两个闲人,整日无所事事。
陈麟君每日偷溜出去找严姩,行事鬼祟,像个偷鸡的。
他与严姩成婚几载,未有子嗣,母亲贺氏同严姩去洪福寺找方丈卜了卦,卦象显 : 短一场红喜事,便缺了子嗣缘。
大哥大嫂的喜宴简陋,那时战事胶着,只草草与将士们敬了酒,告拜了高堂天地,礼便成了,细究起来,竟连一身像样的喜服也未来得及赶制。贺氏本就为亏待了儿媳介怀,一卦卜成,便不顾严百丈与严姩父女的百般劝阻,执拗地要择吉日于上庸再补婚宴。
纳采问吉已过了礼,便只走请期迎亲。贺氏在这件事上较了真,婚前不准两夫妻见面。
可婚期吉日择在了年后十六,这可苦了陈麟君,大骂方丈拿人香火钱不做功德事。
陈良玉看在眼里,嫌弃十足:“大哥,你和大嫂的再婚之期左右也就两三月,又不是要拆散你们好夫妻,何至于如此?”
“你懂什么?”陈麟君想刀了她的心都有,皮笑肉不笑地道:“十六卫挺闲?”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南衙上任第一天就不顺利。
原来的副统领高观本来对升任统领一事势在必得,突然空降一个人来,还是个大腿没他胳膊粗的半大的黄毛丫头,心中极为不满,千方百计挑唆手下的人给陈良玉使绊子。
陈良玉一只脚踏进卫衙的门槛,大家都在各自忙着,瞧不见她一样。
只一人扔了扫帚向她跑来,那人穿着十六卫的衣装,个头比陈良玉高一些,晒成小麦色的脸颊略显孩子气。
“您是新上任的统领吧?”他笑着问。
大抵是少年的赤子之心还未被生活磨灭,连带着笑容也干净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