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报晓晨鼓一响,绮娘就启程上路了。将出城门时,路边一年轻郎君朝绮娘招手示意。
绮娘吁停马车。郎君牵了两个瘦棱小孩,身旁跟了三个年龄稍大些的肌黄孩子。孩子们穿着不合身的干净衣裳,这些孩子是乞儿,绮娘一眼看出。
他们脸上麻木的饥恨表情,绮娘昔时也有过。
郎君锦衣玉颜、气质可亲,放眼整个益州城,可算是一位拔尖人物。可绮娘却从未听说过、更从未见过他。
郎君却认得板车上素衣荆钗的绮娘,他问好道:“绮娘子,早。”
看来昨天她那出大戏,效果委实超群。绮娘心里满意至极。“魔蛆谭练”的故事,将与鬼脸目连、毒臂绮娘一起,流传于成都街头巷尾,永远唱响在孩子们天真烂漫的童谣里。
绮娘昨日上午唱完这出大戏,当日下午便卖掉了曲巷里的宅子,然后租了一辆无顶无盖的简陋板车,连夜处理掉了宅子里的诸多零碎与旧物,今晨绮娘搬家带走的东西,仅仅填满了一半车厢。
“绮娘子,你是去临邛罢。”
得到肯定答复后,郎君递来一只胀鼓鼓钱袋:“绮娘子,你顺路帮我带这些孩子去临邛可好?”
郎君话音稍落,一个大孩子即抢着说道:“她们两个小的坐车,我能自己走。这点儿路都走不了,我怎么去梅林叩门,我怎么上血梅崖!”
绮娘不疑郎君为何知道她要去临邛,因她一看便知,这位温柔郎君,虽着艳紫蜀锦,但他与穿雪青绸、握空枝剑的梅初雪,乃同一本色之人。
绮娘接过钱袋,笑:“小孩儿,你莫不是怕我胳膊上的毒,传染了你罢!既然不怕,还不快把你小妹抱上来。好小子,你负责为我们捉缰绳罢。”
“一路平安。”紫锦郎君将一只刻着“冷”字的玉牌,系在马络头上,挥手告别。
板车迎着日出,出城了、走远了。
一只鱼钩从身后甩来,挂在郎君后衣领上,夕篱扯扯手中细竹钓竿,问好道:“梅叶,早。”
梅叶转过身去:“宝夕篱,你也早。”
顺着钓丝和渔竿,梅叶将极小、极柔的一息真气,探入夕篱穴脉,他无不担忧地看着夕篱:“你体中内力,已耗竭得所剩无几。”
夕篱猛地将手中钓竿一掷,一字一磨牙道:“还、不、都、是、为、了、找、你。”
夕篱心中的恼怒,有一半,是来自此时此刻。
梅叶开悟万华冬功不过几天而已,她竟无师自通了探穴把脉这般上乘精妙功夫!?
梅叶同样讶异:“成都双城数十万人家,鹰群加上初雪都看不过来,你竟凭鼻子嗅到了我?”
尽管已被梅叶看穿自身岌岌可危,夕篱仍咬牙炫耀道:“没错!我调动万华内功,成百上千倍地放大了我的嗅觉,我在几千万种活物与死质的气息里、在城里城外几十万人的气味中,嗅见了你!”
如此巨量和广度的嗅探,夕篱亦是初次尝试。
夕篱成功了。
他依约帮梅初雪,找回了梅叶。
梅叶惊叹之余,诚挚建议道:“若非万分紧急和必要,莫要再这样做了,尤其是你独自一人时。”
梅叶很清楚,耗尽夕篱内力的,绝非他的鼻子,而是在他嗅觉无限放大的那一瞬间:
万千气味汹涌灌入,在致命冲袭中,夕篱须奋力保护他自身不被气味的洪流冲击至心神崩溃。
初雪曾在梅叶的小园地里,试图在山下用眼睛望清血梅崖上。视野太广、细节太繁,初雪当即晕了过去———那是初雪有生以来,受过的最严重的内伤。
察觉夕篱神色愈下,梅叶决定放弃以初雪为例劝说他以后莫再莽撞行事。梅叶问:“所以,你不惜费尽内力找到我,是有何要紧事么?”
夕篱气笑了:“我来找你回家。”
梅叶摇摇头:“我不回去。”
“你必须回去!”夕篱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他现在的语气,不像是一根自己自由、也任他人自由的懒竹竿,倒似一个霸道的不容拒绝的帝王,“那些乞儿一定给你说了,梅初雪急乘黄昏、鹰落成都城。你最是知道,巨鹰以往从未飞出过临邛边界。梅初雪和冰瞳这么做,全是为了你。”
梅叶说:“长尾早飞出过临邛了。”
夕篱鼻头一紧,他极力按耐住内心想打人的冲动。此刻他内力尚未恢复,他未必打得过梅叶。
夕篱又说:“谭小练,软肥肠;前世债,儿来还。全成都城都在唱,除非你聋了听不见。绮娘后悔极了,她尽她所能,替你这儿子报仇了。你究竟还要撒娇到什么时候?”
“撒娇?我么?”梅叶尚能理解夕篱所说的“回家”,“撒娇”就委实超出他的经验范畴了。但他听懂了夕篱的担忧和好心,“那五个小朋友,会替我送信到梅……”
夕篱打断梅叶的狡辩:“你本可以亲自带你母亲、还有那五个小朋友一起回梅林。”
梅叶说:“他们自己的路,他们自己走。”
“梅初雪他很担心你!”
夕篱忍无可忍。他感觉,和梅叶说话,比教二师兄武功还费劲。梅叶可比二师兄聪明多了。梅叶不似是有意装傻使坏。他这种难以沟通的状态,好像心海未开时的二师兄,无论夕篱如何详细说理,他就是开窍不了、领悟不了内功心法。
夕篱干脆直说了:“梅初雪在等你回去。还有你园地里那么多的大朋友和小朋友、大白蟒和小巨鹰。他们都在等你回去。秋万岁说,若你不回,他要把欺负你的坏人们的头,一个个拧下来,当球踢。”
梅叶取下扎透后衣领的鱼钩,弯身拾起夕篱丢在地上的钓竿,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不回去。”
“信中我给梅冷峰说了,我不回去。万岁心智成长了许多,梅冷峰自有办法安抚住他。长尾感应得到,我还活着;有长尾在,鹰群不会出乱子。本该如此,即便我不在,园地也应安稳如常。”
一如没了巴柑子,依然独立自强的芙蓉观。这亦是一直以来,师父对于血梅派的期冀。梅叶相信,初雪和梅冷峰,一定能联手做到。
“那梅初雪呢?”
梅叶快把夕篱搞疯了。梅叶一点没疯,他清醒得很,他把一切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想到梅初雪!
夕篱质问梅叶道:“你知不知道,在梅初雪心里,你比你们师父梅傲天,还要重要!”
在夕篱心里,他从未把师傅、大师姊和二师兄排出个先后顺序,除了排在最后的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