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这个卑贱女子,偏要那高堂君子自行走下来、走进血污屠场。她要那一身身锦服华裳、一双双洁净的手,沾染上洗不掉、忘不了的腥污气息。
霍姥太君最初创造的“借血换命”,是父亲借给儿子至亲之血,换的是亲生孩童与无名弃儿的命:
第一步,将两个孩子蒙上眼睛。病重患儿被迷晕;另一个则清醒着被绑紧。蒙上弃儿的眼睛,是替甘愿为儿子造孽的伟大父亲着想,让小小冤魂认不出仇人。
更何况,这是霍姥太君惯用来宽慰“贵人们”的话术,她才是真正造下杀孽的那个人。
第二步,父亲割破自己身上与患儿身上相同位置的病变痛处。接着,父亲用沾了浓浓血亲的刀刃,只需轻轻、轻轻地划开患儿身上的病痛之处。
患儿伤口被父亲亲手划破时,并不见红、鲜血一滴不流。霍姥太君称之为“父承子痛”,实则华女功法护体。
最后一步,以命换命,由霍姥太君动手。此时,为子执刀的父亲们可以离开了。霍姥太君动手极快,在高贵君子们提起长裾、拼命逃离屠场时,霍姥太君一定会让这些伟大的父亲们、听见那痛楚绝顶的悲惨哭叫。
弃儿们惨叫而死。为父母所宝贵的孩子们,则一一痊愈,唯留下沾着生父鲜血的一道浅浅疤痕……
“霍姥太君开创的‘借血换命’的治病手法,是她最喜欢用来恐吓我们这些儿孙的鬼故事。”霍远香此时,已经能笑着回忆她在霍宅时终日惊惧不已的童年了。
“过去,乐伎秋柔儿用混入冰元虫的美酒,使沉醉的男人们对她迷恋不已。而如今,即使是那些高不可攀的朱门贵胄,见了她,亦要称呼她一声,’霍姥太君’。
“何人敢说,她输给了祸水夫人呢?”
暗夜萧风中,霍远香轻轻一笑。
与霍天眉所期盼的相反,霍姥太君纹丝不变,她不痛苦、不后悔。霍天眉的信没能撼动霍姥太君一丝一毫,却彻底改变了她。继对父亲失望后,她亦不再奢望母亲。
霍家是座吃人的鬼宅,哪怕是离开了霍宅很多年,母亲的心魂,依然被牢牢禁锢在那里。
她救不了母亲,她只能救她自己。
她要成为绣花使,她要把过去抛得一干二净,她不随父姓,也不随母姓,她将成为崭新的另一个人。
末了,霍远香补充道:“宝夕篱,你厚土埋葬的那七个炼师,其中最老的那个,姓霍。我看他似有些眼熟,又不能确认他是否曾为霍宅旧仆。
“我沿江一路查来,早在十年前,这姓霍的炼师,就用这招’子替父死’的邪方,不断骗得一个个富家子嗣断绝、家破人亡。他则借机卷走了孤老无依的富豪的钱财。
“我既能查到这些,冥音湖的人头雀们不可能不上报。霍姥太君之所以容许霍炼师存在。我猜想,在这一个个食子毒父的对比下,显得她是如此聪明、善良,她是真正拥有着力量与智慧的一位好祖母、好家长。
“我离开扬州霍宅后,霍姥太君吓小孩的鬼故事,又添了新内容。”
三人共同沉默了片刻。
稍许,霍远香向梅初雪问道:“血梅崖与霍家何时开始交易的冰元虫?霍姥太君以何条件说服的剑神?”
冥音湖每月二、三十杯金缕酒,再加上霍氏香坊的冰花焚香、霍氏染坊的各色彩锦,一年累积下来,冰元虫的耗量,可比医治几个患儿所需的,多太多了。
霍宅冰库里的冰元虫,数量极为有限,霍姥太君极其珍惜,即使是备受宠爱的霍远光,亦不准许进入冰库。
冰元虫乃绝密。听见霍远香如此坦诚地诉说霍家隐秘往事、直白地指出金缕酒的奥秘,梅初雪便回报以同样的坦诚:“交易开始于十二年前的初春。在此半年之前,霍天眉的独女,霍远嵋,离家出走了。”
霍远香笑:“原来在我和母亲被赶出霍家的后一年,霍远嵋也终于逃走了。”
夕篱疑惑:“十余年,霍远嵋都没被冥音湖的人头彩雀抓到么?。”
霍远香和梅初雪自然是知道答案的。
夕篱转头看向淡淡月光下光影朦胧的梅初雪,以内力秘密传音道:“梅林的叶子们,飘不出剑南以外,扬州霍家那边的消息,是墨荷坞传递给血梅崖的?”
梅初雪默认了。
梅初雪说出了他所知道的事实:“霍姥太君从未造访过梅林。血梅崖与霍家交易冰元虫的例行互信,一封不少,唯独缺了最开始的那一封。”
剑神唯一嫡传弟子的话,霍远香不得不信,她分析道:“是剑神他自己抽走、销毁了霍姥太君的第一封来信。这是剑神的秘密?”
夕篱见梅初雪不再说话,便反过去问霍远香:“这些霍家秘史和霍宅鬼故事,我二师兄听你说过么?”
“听过。”稍停了片刻,霍远香锐声问道,“宝夕篱,你是想说,宝庭芳是为我杀的那六个炼师?”
宝庭芳睡在霍远香与夕篱中间,睡得沉稳香甜。
“我二师兄脑子转得是慢些,但他自有他的判断。不过呢,我二师兄向来怕鬼,你还偏给他说鬼故事,让他忘也忘不掉,在这一点上,你确实该对他负责。”
“我负他个鬼的责!”
霍远香又抠了一颗碎石子,掷过来,砸中夕篱肚皮。
这一回,梅初雪没有截住石子,帮夕篱反弹回去。夕篱抓抓梅初雪的衣袖:“你怎么不帮我弹她啦?”
见梅初雪不应,夕篱顺着衣袖摸进去,抓住了梅初雪的指尖,微微摇了摇。
霍远香压低嗓音问:“梅初雪,他睡着啦?”
霍远香赶忙闭上嘴巴、闭紧双眼,将守夜重任交付出去:“宝夕篱,记得留半只鼻孔,莫睡死喽。”
夕篱“嘁”了半声,以示不满。
“你没睡着,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熟悉的声音,从宝夕篱的指尖,秘密传来,“你还没给我说好梦呢!”
梅初雪勾了勾手指。
宝夕篱开心地笑出了声:“好梦。”
霍远香听见宝夕篱在那边一个人傻乐。
她心想,他必定不是在给我说好梦。那还能有谁?不,莫要上他当,开口就输了。随他发癫,即便他再说六声好梦,我也不在乎、我也听不见……霍远香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却朝宝庭芳那边挪了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