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程县令看出了那姑娘的奇怪之处。
正常人看到他们这一群人,都会投来好奇或打量的目光,胆子小点也会避着他们赶紧离开,但这姑娘只是静静立于楼前,既不看人,也不听事。
“县令,李小姐,窦校尉。”郑诸义拱了拱手,意有所指道。
程县令领会,抬手屏退左右。
李砚书平声道:“素影和骨衣是我贴身之人。”
窦庑没吭声,身后的人自觉退下。
见人都退下了,郑诸义才低声道:“……这姑娘名唤唐易,是上任唐家家主唐微,之女。”
此言一出,程县令惊讶道:“唐微之女?本官怎么记得唐微并没有成婚?”
郑诸义道:“县令所记不错,唐微确实没有成婚,此女,是他与其弟子……”
话到这里,剩下的不必再说,在场的人也都明白了。原来是一出只会出现在话本里的禁忌虐恋——师徒情。武朝国风开放,不仅允许男女自由婚嫁,且婚后不合,也可两相合离,各觅良家。因此各类话本子也层出不穷,特别是像《梁祝》《白蛇传》《牛郎织女》这类的情爱话本子,格外受闺阁女子青睐。然即使这般,有关于师徒情的话本子也仍旧在禁书之列,向来不为世人所容。
沉默片刻后,李砚书问道:“方才许县尉说她身上有迷药又是怎么回事?”
许汜往那边看了一眼,低声道:“李小姐有所不知,本县邻县有个唐家镇,镇上之人个个术绍岐黄。家主唐微更是唐家上一辈中的佼佼者,逸群之才,不仅医术了得,那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当年临县数百名女子前往唐家镇,掷果潘安,只为求见唐家家主唐微一面,这件事曾经轰动一时呢。只是那唐微突然放出话来,说他将用一生专研于药道,一生不娶妻生子。就这样,没多久那些姑娘也就相继离开了。”
程县令听完,得出结论,“这姑娘既是唐家的人,那身上携带迷药也就说得通了。”
李砚书若有所思,随即又问道:“这位唐姑娘这里可是……”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郑诸义见状,道:“非也。唐微曾与我说,唐易是误食了某种毒药,以致思维智力停留至三岁稚童。除了唐微,其他人唤她,她都不予理会。”
李砚书朝唐易走近,三步之外停住,试探道:“唐姑娘?唐姑娘?”
诚如郑诸义所言,毫无反应。
李砚书观其颜色,发现除了唇色偏白,其余的皆与正常人无异。转而问郑诸义,“郑员外,那位唐家家主呢?这姑娘午时我便见她在这了,距今相隔四个时辰,既是家主之女,为何到现在还没人来寻?”
据许汜所说,这位唐姑娘应声经常来此,那唐家的人应该早就来了才对。
“唐微他……”郑诸义脸色难看道,“他在一年前就失踪了。”
失踪?
闻言,许汜叹了一声,“这位姑娘也是一年前,开始频繁来我县。每回来,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往那一站就是一天。若是有人问她,她就只说等人,其余的一概不回。唐家的人起初也来寻,后来见她哪都不去,就来食易楼前站着,就来的越来越晚了,有时甚至两三日才来人寻。”
李砚书皱眉,道:“两三日?那人就一直这么站着?”
许汜点头,道:“是啊,就一直站着。”
郑诸义偏头看向唐易,不禁想到昔日好友。年少成名的天子骄子,卓荦超伦,后来更是成为家主,展一腔抱负,后世无忧,却……念及此,他摇摇头,对身旁的管家道:“派去唐家的人回来了吗?”
管家回道:“还没有。昨日夜里下了雨,山路泥泞,估计还要两个时辰。”
一听还要两个时辰,程县令客气道:“李小姐,郑员外,今日天色已晚,不如你们先回去休息。啊,放心,这位唐姑娘本官自会派人守着,直到今夜唐家人过来将其接走。”
郑诸义立刻道:“如此也好。”
他见李砚书没说话,劝道:“李小姐心地善良,博施济众,我代唐易谢过李小姐。只是今夜天色已晚,李小姐舟车劳顿,还请早些回去歇息。”
眼下,这帽子都给她戴好了,她再不走就不合适了。
李砚书没再说什么,就此作别。
她路上问素影和骨衣对此事有何看法。
素影先开口,道:“我先说吧。先不论唐微失踪是天意还是人祸,就论那唐姑娘为何要日日立于楼前?按理说,父亲失踪,做女儿的不应该到处去寻吗?不过唐姑娘情况特殊,不能一概而论。且唐姑娘中毒神志小儿,可恰恰,小孩子是不会骗人的。两县有那么多酒楼,为何唐姑娘只去食易楼前站着?只这一点,就颇为可疑。”
李砚书点点头,眼角一扫,长街旁的房屋大都是两层。一楼作为店铺营生现在都关着门,二楼烛火憧憧,大多数人还没歇息。没有点蜡的楼上,窗户大都支着一条小缝,而还透着光亮的房间,窗户基本都大敞着,李砚书还能隐约听到一阵拨弄算盘珠子的声音。
骨衣道:“的确。还有那郑员外,明显还有事瞒着我们。”
“嗯,素影真聪明。”李砚书肯定地点头。
素影抿唇笑了笑,接着道:“还有一点,那位唐姑娘无论是穿着还是打扮,都应是有人用心为其装扮过的。可既是有人用心装扮,又为何还让唐姑娘时常一人出来?这不两相矛盾吗?”
若是家主之女,家主失踪,门内族人民胞物与,不应悉心看护,日日照顾吗?可若是漠不关心,任其自生自灭,不应该第一次失踪时就不管不顾,却又为何每每寻回?
说到这,两人看向李砚书。
李砚书笑而不语,继续往前走。
素影和骨衣相视一眼,默默跟上。
……
两个时辰后,三人再次出现在这条街上。
骨衣小声道:“我就知道,以小姐的性子,怎么可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袖手旁观。”
素影胆子小,有时第一次随李砚书夜间出行,此时正一脸警惕地望向四周,听见骨衣的话,还是不由得点头附和:“嗯嗯嗯!”
“看不出呀,骨衣现在这么了解小姐了。”李砚书牵住素影的手,“小姐在,不怕啊。”
素影道:“嗯!”
骨衣道:“等会也不知是何情形,小姐何不让素影在官驿等我们。”
听骨衣要让自己回去,素影连连摇头,眨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望向李砚书。
李砚书笑道:“素影不会武,还是在我身旁安心些。再说窦校尉也不一定绝对安全,我还是不放心他。”
素影忙不迭点头,道:“嗯嗯嗯!小姐放心,素影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骨衣神色瞬间冷冽下来,手下意识摸上刀柄,“他该死。”
素影还是点头,“嗯嗯嗯!”
李砚书哭笑不得,安抚道:“骨衣,他好歹是六品昭武校尉,你平日里遇上他,不行礼就算了,可不能再对他拔刀相向了。”
看得出骨衣有情绪,可她还是点头道:“是,听小姐的。”
李砚书笑道:“乖。”
这条路三人白日里走过两回,虽现在夜里,却也没有迷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们就到了路口。转角处,李砚书隐约听到打斗声,她立即抬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那边,一道女声传来:“废物!连个傻子都对付不了。”
三人探头看去,只见五六个统一黑白制服的人呈半包围状围着唐易,个个手上都拿着剑,模样都长得差不多,且都是女子。为首的那人腰间多了一条黑带,手中也无佩剑,看样子应是不会武的。但就论骂人的那股气势,倒是要比旁边那些人要强上许多。
就在李砚书等人看戏这会儿,不曾想骂人的那名女子却倏地朝她们这边看来,面露疑色,压低声音道:“唐家正在处理族中事宜,各位要是路过就请尽快离开,否则……”
“否则如何?”
李砚书负手出来,脸上丝毫没有被人发现偷看后的窘迫之色,反而格外惬意,像是与友人闲谈那般,道:“素闻唐家人悬壶济世,颇具盛名,可今日一见……”
她信手数道:“一、二、三、四……不得了,这么多人,还个个手配利刃,欺负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唉,可见世人所传,大都不真呐。”
满月生辉,唐华打量着眼前之人,沉默片刻后,礼貌道:“在下唐家唐华,今夜是奉命前来捉拿家中叛徒唐易,其间缘由不便告知,还请姑娘莫要插手。”
李砚书一怔,问道:“你认识我?”
若不是因为认识她,又怎么会在自己说出那番话后还能礼仪相待,客客气气的?
唐华冷冷道:“不认识。”
李砚书观其神色不似作伪,不免诧异。一开始听她骂人,还以为是脾性暴躁之徒,却没想此人竟能在自己一顿嘲讽后以礼相待,能屈能伸,不简单啊。
她道:“不识啊,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唐华眉心一蹙,直觉不妙。
果然,下一秒就见李砚书眼都不带眨一下,“骨衣!”
话音刚落,骨衣拔刀冲出,和那六人打成一团。而素影也在骨衣动的那一刹那,转身就跑,利落躲到三人最初偷看的那堵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