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躲在这里做甚么?”
虽非是海,却因蛟鱼在此住了近万年而使得河底有了海床的模样。与生来便同旁的蛟鱼不一样而受到同族疼爱的潮湆有别,洌滳不过是栖沐渊中随处可见最普通的一尾。
妖力普通、尾色普通、脾性普通、模样普通,若非那日潮湆避开耳目溜出宫殿在暗洞中发现它,许是这辈子都没有能说上话的机会。
“你作甚要跑?”礁石暗洞外倒挂着一颗脑袋,“我又不可怕。”
躲入洞中的洌滳低着头不看它:“我没跑。”
潮湆挤进来坐在洌滳身旁,无言沉默片刻又问:“这样有趣么?”
“甚么?”洌滳转头困惑看去,不明白它此话何意。
“我是问你,默默坐在暗洞中有趣么?我常见你在此呆坐着。”
洌滳有些惊讶:“你常见……?”
好似并未听见洌滳此言,潮湆抱住蜷起的鱼尾将脑袋轻轻靠上去,满足笑道:“真挤啊。”
出生后不久开始染鳞时,因尾色的稀有而早早便被蛟鱼王定为继任者,住进了如梦似幻的水夜宫。全族上下将它视作稀世珍宝处处爱护尊崇,谁也不敢多触碰、不敢太靠近,甚至从不在它面前露出笑容以外的任何真情实意。它身处虚浮的美好世界,身边虽总围着蛟鱼转来转去,却始终被隔离开来。
如这般紧紧贴着谁,更是从不曾有过。
洌滳立刻朝旁边挪了挪:“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又非是你的过错。”
“对不起。”
“为何?”
“对不起,潮湆。”
潮湆睁开眼才发现天尚未明了,窗里窗外皆是寂静。他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半晌后才渐渐脱离梦境回归当下。身处梦中时虽未见十分欢喜,醒来后却是满心全是怅然落寞。他轻叹一声下榻行至窗边,透过棂格往外看。
以前从不曾梦见往昔的,许是从苏方出现后才开始不由自主怀念起从前的朝夕相伴,便时常梦见儿时的情形。有真实发生过的,有他害怕不已的,更是有他满心期待过的,桩桩件件,在梦里何其真切。
不必醒来便好了。他不止一次这般想过,赖在榻上蒙头努力睡过去。可越睡越是清醒,等他回过神来时眉头早已皱得作痛,而心中那点期许已然随着日上三竿被晒成水雾,逃着逃着便不见了,等到夜里再来扰他心梦。
实在无可奈何得很。
若当初他勇敢些向洌滳主动伸出手,苏方那个位置是否已是由他坐下?今时今日是否不必这般后悔遗憾?
谁也无法准确猜到答案。
潮湆离开窗前推门走出房间来到洌滳与苏方所住的房门外,踟蹰半晌才轻轻推门进去,怕惊扰了烛光缓慢靠近榻边。
趴在榻边守夜的洌滳睡得半梦半醒间闻见一丝动静,迷迷糊糊伸手将他拦腰抱住,呢喃道:“苏方。”
以前会在梦中呢喃叫着潮湆的洌滳,从此在梦中叫着的是另一个名字。
最初听见洌滳睡着还叫着自己名字时,潮湆缩在它身旁笑得打滚。被笑声吵醒的洌滳嘴角流着口水坐起身茫然看来,半睁的双眼里被山梗紫幻石绿之抄光色侵占得满满当当。
尚且年幼的洌滳伸出手摸向它的鱼尾,喃喃叹道:“真漂亮。”
它躺在一旁看着洌滳,眉眼之中仍旧残着笑意:“沅滢它们从不敢摸我的尾巴,你好大的胆子。”
洌滳惊愕得睁大双眼:“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很漂亮。”
“没关系。”潮湆还在笑,“你可以随便摸。但是你要永远陪着我,不然我就去向蛟鱼王告状。”
“我哪里都不去!长大之后等你成为蛟鱼王,我便做你的第一护卫。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潮湆想了想,问:“当我的王妃你也愿意么?”
洌滳认真回答道:“可我是雄鱼,做不了你的王妃。”
明明当年说过这番话的,转头却又与人族男子成了对。
潮湆用力推开洌滳拍打了几下他的脸:“我是潮湆,你睡糊涂了。”
洌滳猛然睁开眼收回手臂,末了揉揉发胀的头:“我睡着了?”
“岂止睡着了,还胡言乱语说了许多梦话。”
“抱歉。”
潮湆无言看他片刻,将他从地板上拽起来:“我和你换,你去我那间房里休息,我来守苏方。”
洌滳推开潮湆摇摇头:“万一他醒了。”
自当年离开浣宁山四处寻找沂澈已是过去三十余年。凡人寿命本就短得厉害,匆匆一晃尚不经意便已然两鬓霜白生蹒跚了。更何况苏方还要承受来自妖的缠绵亲密,经年历岁,难免妖气淤积成毒滞留体内有损安康,便是早早就生了病,喝再多药也无效。
最初苏方发病是在九年前,寻遍名医无好转后他们便回了浣宁山求净玉玦。可惜那时候净玉玦不在,山中只剩下地公地婆与两只小妖。地公地婆瞧过苏方后直摆手,只是熬了些汤药端给洌滳让他去喂,旁的便不肯再多插手。
可神仙的药总好过凡人的药,多养些日子许是会好呢。
这般过了两三年,苏方体内的毒仍旧没清得多少。瞧着他日益消瘦气息奄奄的模样,洌滳终于决定去般孟寻净玉玦。
本来此行是不打算带上苏方让他跟着奔波的,可苏方总担心等不来与洌滳见最后一面执意要随行,这才又一同相伴去了般孟。
可至得般孟进宫四处打听才知道,仙君那一行早已在十二年前便已离开。
见洌滳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潮湆没由来地生气,强行拽他起来往门外拖:“你都这副模样了,再不休息——”
“我没闲功夫与你拉扯!”洌滳狠狠甩开潮湆顺手推了他一把,怒着怒着便流下眼泪,“万一我不在的时候,苏方死了……”
“苏方不会死。”
“谁能断定?!他已昏睡十日了!”洌滳后退几步跌坐地上,捂着哭泣的脸,“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我若没与他成对,便不会是这个后果……”
潮湆站着未动:“苏方从未说过要怪你的话。”他怕自己一动便会忍不住上前抱住他,“他都没后悔,你绝不能后悔。”
洌滳呜咽而泣,听不进潮湆所说的半个字:“你走罢,潮湆,你走罢。”
“去哪里?”
闻声而来的薄棠斥恰好听到这两句话,便是拉了潮湆走到院中低声道:“你先回房去,交给我。”
潮湆抬眼看了看他又垂下眉目点点头,默然转身回到房中。
他并非不能体谅为苏方心力交瘁的洌滳偶尔也需要发发脾气,即便受气的是自己也无妨。但心里,总归还是难过失落的。
以前,不曾有苏方的时候,他们尚且年少无忧无虑的时候。因瞒着族里偷偷与沂澈相会于暗河至深处,沿途来回难免多艰险的缘故,它图乐趣胡乱穿梭被卷入急流撞破了脑袋血流不止,洌滳着急得边咬牙忍下眼泪边抱着它游回水夜宫。
奉蛟鱼王之命照顾潮湆起居安危的沅滢正苦恼于它又不见了身影,在四处寻找。洌滳一见它便破声大喊道:“沅滢!潮湆……潮湆受伤了!”
沅滢惊愕见状,接过潮湆便丢下洌滳送去了蛟鱼王身边。
洌滳不肯走,守在水夜宫外任凭谁来怪罪打骂都忍下,忍了一身的伤。直到头上缠着止血带的潮湆活蹦乱跳嬉皮笑脸远远向它打招呼,它紧绷的身体才总算松弛下来,不顾一切游过去将潮湆紧紧抱住。
“我被蛟鱼王训斥了一顿。”潮湆抱怨道,“伤的是我疼的也是我,难道是我自己愿意么,它怎不去训斥水流无礼替我出口气。”
“伤口还疼么?”
“疼。”潮湆试着推开它,“你抱得太紧,我疼。”
洌滳还是不肯松手,甚至用尾巴将潮湆的尾巴缠住:“我也是,疼得厉害。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
潮湆用力拍打着洌滳的后背,开心笑道:“你这就有了身为护卫的自觉,很好很好。”
“不是,不是……我对你……”洌滳咬咬牙,“对沅滢它们说不出口的话,你全都可以对我说,不论将来你做不做蛟鱼王,我都是你的护卫。你想让我做甚么我便去做,你去哪里我便在哪里,绝不让你孤单,绝不训斥你任性。”
可你又不愿意做我的王妃,有些话又何必说出口呢。
“那,我此刻便要任性一回!”潮湆推开洌滳,胡闹道,“我要去蛟鱼王宫中偷钥匙,将大哥放出来!你呢?”
洌滳错愕片刻便立即附和:“我也去。我说过,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骗子。”潮湆蜷缩在榻上抱着双膝呢喃,“大骗子。”
寂静的夜晚终是过去,等来的不过又是一个正在缓缓迈向下次黑夜的青天白日。如此轮转,直至死去才有尽头。
“潮湆,我进来了。”薄棠斥叩了两下门这般说道后才进来,手里端着客栈里刚出笼的馒头与咸菜,“你果然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