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是他自己阔别许久的仙宫,熟悉的白玉横梁与砖瓦,不因来者荣华,不因去者冷清。净玉玦起身走出殿门去寻瑶礼的身影,来来回回找了许久不见他踪迹便吹响了母光哨循声而去。
瑶礼在天帝身边调养,因不是神仙的缘故身体多少有些吃不消,便不能像净玉玦那般被放任不管。
天帝自他怀中取出子光哨,附神音于其上传话道:“莫吹了,他在我这里。”
净玉玦循声时一听,当即飞去了天帝居住的神宫大步而入,道:“有劳天帝替我照顾他。”
天帝转身见他近前来,往旁则让出空余使他俯身去拍瑶礼的脸颊催促他醒来,许久后才忽然道:“你无话问我?”
“问甚么?”
“关于你与师尊以及苍弥的预言。”
“大致已是猜了个七七八八,余下细枝末节的东西我并不在意。”思忖片刻他又道,“我可以心甘情愿地消失,甚至助力诸位司天唤醒戎弱亦无妨。只要您答应我保下这小子一命。”净玉玦摸摸瑶礼的脸,一时间竟是不知该称呼他是谁,“苍弥必定要消亡,但他不能。我唯有这一个心愿,还请您务必成全。”
天帝并未直接应下,而是又问道:“想听听预言么?”
“不论预言如何给他的生命下了定论,我只要他平安喜乐地生生又世世。”净玉玦起身直勾勾盯着天帝,脸上既无半分散漫也无半分戏笑,“我愿意用所拥有的全部来换。”
“他会平安喜乐。”天帝沉默片刻后才允诺道,可偏偏故意没提及生生世世,“我确保。”
净玉玦这才舒容有了笑意:“我亦会遵守承诺听从诸位司天的安排。若无其他吩咐,今日我便先带亭涵回去了。”
“净玉玦。”天帝叫住他,“关于你自己,无话要对我说么?”
净玉玦抬头看他,唇角分明是微微上扬的,眉眼中却无半点笑意:“您想听我说甚么?”
天帝无言以对,稍抬了抬手送他二位回去凡间。
再回般孟王宫已是两余年后。自寝殿内推门出来时院中的奴奚皆是大惊失色,咿咿呀呀叫唤着甚至没能说出句整话,直至瑶礼开了口才有人回过神去通报韩曦微。韩曦微赶来见了他,先是露出笑容一喜,尔后又改了神色略有些忧愁。
遣走奴奚后她才开口道:“王公总算是回来了,自那日您御马出宫已是过了两载,万不得已我只能对群臣称您身患病疾卧榻不起。”
瑶礼听得不禁低声感叹道:“竟是去了两年……”
“多亏子人,许多事才未闹起来。如今您回来便好了。”韩曦微勉强笑道,“暗中有动作的那些人便不敢再造次。”
想来也该是如此,真心为他回到般孟而高兴之人早已都故去,如今剩下的又有几个盼着他长命百岁。瑶礼叹口气:“让你受累了,之后我会对入口之物多加留心。”
经得瑶礼提起,韩曦微才想起此事来:“给您下药的夫人我擅做主张将她撵出了宫。”
对瑶礼而言不过是昨日之事,于她却是过了几百个日夜。
“即使你不撵她,我也会撵。”瑶礼说罢瞥一眼身边的净玉玦。
韩曦微瞧得了,沉思片刻正色问净玉玦道:“莫子翁究竟是甚么人?那日您二位在天际之上的光景,我想许多人都看见了,那般绝非是寻常人的举止。况且好些年了,且不说您与当年别无二致,就连该是长岁数的少年奴奚也皆是未有改变。”
“竟是让凡人瞧见了么……”净玉玦微微有些惊讶,却不知当如何回答她。
听得凡人二字,韩曦微便又逼问道:“您是术士,还是妖物?亦或是……神仙?”
瑶礼正欲解释,净玉玦抬手拦下他施下障界隔绝院内院外声响,指地化席盘腿坐下后道:“坐下说。”
待得瑶礼随他先坐下,韩曦微垂目睇得净玉玦生出一只案桌落手扶茶端杯而饮的悠然举动,咬咬牙理裙坐下:“我与二位,过去可是有何渊源么?”
瑶礼顿下一寻思,才问道:“何故有此一说?”
“当年您二位初次见我时,莫子翁拉住我的裙摆哭着唤澄华。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见净玉玦神思游离并无言明的打算,韩曦微斟酌片刻后又道,“两年前的海市蜃楼传到皇都,陛下派人来追究,我虽是应付搪塞过去,可下一回未必还行得通。请二位莫忧心,我此番询问只想知道实情。”
净玉玦停下手上动作,放了茶杯后才道:“澄华是戎弱与苍弥的故识,亦是你的前……许多世。我与瑶礼则分别算是与他二位有关。”
韩曦微不由得左右在眼前两名男子的脸上来回打量,满脸难以置信:“我与二位的相遇……是前世的缘分?”
净玉玦深吸口气,沉下双肩缓缓叹出。接下来他要讲述的过去是连瑶礼都未曾听谁提起过的:“确如你所言,我乃是神仙。”
韩曦微面有讶异,然而转眼间便又恢复平静。
“戎弱与苍弥不仅是天神,更是师徒。他二位游历三界数千年,在去往凝时之境的途中路过山谷,与身为凡人的澄华相遇。澄华对苍弥暗生情愫,正巧她的族人有意要留下两位天神,便打算将她许配给神力更高的戎弱。”他声音清沉而缓,分明是在说他人的过去却莫名透出些许怅惘,“后来苍弥身陷困境,澄华为救他,便跪求戎弱与自己成亲。”
韩曦微皱眉不解:“澄华只是凡人,为何她以为与戎弱成亲能救苍弥?”
净玉玦勉强笑笑,应道:“澄华的族人想要苍弥体内的神脉,将他藏在了戎弱寻不见的地方。澄华以为,只要自己遵循族人的意愿与戎弱成亲留下他,便能使得族人放过苍弥。”
“真是蠢。”韩曦微轻声骂道,引来瑶礼侧目看她。
“成亲当日,堕魔的苍弥突然出现杀光了那些凡人,而澄华则因戎弱的过失丧命。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戎弱与苍弥亦是双双不在了……”他抬起眼看向身旁的瑶礼,“后来便有了我与小龙子。小龙子因我酒后失态丢了性命,我便被贬下凡守护他三生。前世的瑶礼叫戚亭涵,戚家给他定了亲,亲家姓孙,待嫁的姑娘叫孙晗姝,是澄华的转世。”
韩曦微睁大了双眼:“这般说来,你与那小龙子是戎弱与苍弥的转世?”
净玉玦心中不愿这般以为,便是未应她,由瑶礼脸上收回目光继续道:“孙姑娘对戚亭涵一见倾心,奈何戚亭涵当年心有所属,遂跑去孙家退婚。而我则不愿暴露身份惹来麻烦事,便在戚亭涵察觉之后消去了他与我之间的记忆。”
话至此处他兀自愣了愣。当年戚亭涵被消去与他相关的记忆后便不记得自己思慕某位公子一事。倘若那时并非是他施法时出了纰漏,那戚亭涵口中的那位公子岂不就是……
“净玉玦?”见他愣神,瑶礼轻轻推了推他手臂。
纵然此番恍然大悟诸多猜测,也再无法从戚亭涵口中听得一句真相了。
净玉玦垂眸睇得手臂上的手,收回深思抬头看向瑶礼朝他温和笑笑,继续往下道:“戚亭涵便不记得自己去孙家退婚一事了。虽有波折,但戚家仍然决定与孙家重修旧好。然而,孙家对此前被冒犯仍旧无法释怀,便借着说亲的由头带兵围城。我此前在别处招惹了麻烦,那段时日不在戚亭涵身边,等我再回洛泽城时,他已经躺在棺材里了。才不过十七的年纪……”
瑶礼递给净玉玦一杯茶:“若是算上不在的这两年,我已是二十九的年纪了。”
净玉玦笑了笑,明白瑶礼是想宽慰自己:“这一世便不用我再赘述。”
“那位孙晗姝……后来如何了?”韩曦微垂着头,不叫净玉玦看清她的神情,“与戚亭涵成亲了么?”
“并未。”
她咬咬唇,又问:“苍弥与戎弱只是师徒情?”
净玉玦叹口气幽幽道:“不止。”
韩曦微轻笑出了声,浑身却半点不见喜色:“王公来月城议亲那日,我若多问几句,您会告诉我这些瓜葛么?”
“不会。”顿了顿,净玉玦又道,“前尘往事提来何用。”
韩曦微怔了怔,忽然便哭起来:“倘若我知晓,绝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对你们许是无用,可却左右了我的一生!”
净玉玦与瑶礼皆是不明白她忽然间何故动怒,相视一眼问道:“你说的,我们不甚明白。”
“你们自然不会明白。”她深吸口气压下许多悲伤:“我的悲喜无奈,于二位而言或许无足轻重,可我也是活生生的人啊。澄华与我有何干?孙晗姝与我有何干?她们恋慕苍弥戚亭涵,想嫁她,为何要牵连我?”
净玉玦恍然大悟。但他从未仔细思虑过这些事,只晓得大道自然莫强求,万物各有命,便是不多说不多看任其自由。
可这竟是错的么?
“我应该……告诉你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