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日影偷偷沿着夜的阴寒爬上了寒露宫,辰时正,小天子云珏于正殿内由着宫人颜卿整肃衣冠,自己则衣来伸手,一副毫无半点儿烦忧的孩童模样。
云珏为太子时,由绯罗宫迁居至专为太子新建的寒露宫,一众宫婢侍人皆知,绯罗宫乃是中宫,他自幼随母晋婉居于绯罗宫,乍一分离,难免思念亲母,可他却似乎对皇后晋婉甚少念想,一心只是苦读,又三日后,凌皇驾崩,云珏登基为帝。
时母后摄政,改元更朝,晋氏私心定立云珏的帝号——未。
我那时未曾亲眼得见云珏登临帝阙的场景,回眸九霄之下的万民之时,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的乃是俯瞰众生,又或是江山永年,我皆已不得而知。
未者,不加于身也,是也讽刺。
我入宫伴驾,随云珏居于寒露宫偏殿,据说这寒露宫由于凌皇死得太过于仓促,满宫舍人都没有什么准备,太子便一切从简,甚而连本应正位于紫宸殿为天子身的大礼也忘却了,一来二去,反倒将云珏耽误在了寒露宫,帝阙,自此迁南。
流言总纷纭说着云珏不过是个娘胎里弱症的傀儡小皇帝,活不过五年。
我七岁以“天子傅”之名义入宫,是因我曾代齐地掌政三年,比之手中尚且未握有一丝实权的小天子,更要能得臣工们的信服,教天下人缄口。即便是浑浑噩噩的天子云珏尚不曾觉察,可太后与我皆知晓,入宫,名为授业,实为嫁与云珏为妻,正中宫之权。
后位、人心、天下,父王的每一步棋,都走得极其谨慎且扎实。
我入宫十八日,太后娘娘已于皇后居住的绯罗宫中,迁居摄政太后所居的紫宴宫,平日里政务繁忙,等闲抽不得空来见一见天子,更遑论是我一介外地来的齐女。
异乡流落,既然无趣至极,左右要自己寻一些乐子来,这头一份,便想起我那素未谋面的“夫君”云珏。
寒露宫正殿距偏殿不过半盏茶的路径,我存着赏花游园的心思,一步三摇地走过来,却早已过了用午膳的时辰,林木萧疏,林间偶有黄鹂鸟啼鸣一二,和着昨夜雨打翠叶所余的水痕,一派孑然孤清的潇洒之感,教人一时心怀中冷彻。
一身常服的我,布衣荆裙,连钗也未插入发髻中,便匆匆而来。
皎皎跟不上我的脚程,自请送我父王出宫去了,眼下尚未回程。我因不爱出门,故此宫中除却太后,连天子亦未曾有过照面,下面的人更不认得,一袭水黄色布衣打扮,只似寻常人家。
因而临近寒露宫外殿,也无人拦我一拦,说要向内通报一二,只当我是个过路的奴婢,心生好奇,一心想要一睹天颜的。毕竟,小天子比我更要深居简出,大半月来,竟从未踏出过寒露宫门一步,也不怪宫人们有此遐想,我也便顺着这些人的遐想点头为礼,算作奴婢与奴婢见面时的彼此招呼,敷衍过等闲人便罢。
应付了一干打趣我的宫人们,这才一人走至正殿窗边,以手洇湿了那层窗纸。
朦朦孤灯,昏黄如广寒宫中秋时的月,灯影下字迹阑珊,教人看不清晰,反照得案后胜雪的那张脸更为白皙,如纸如玉,如切亦如琢,那两点墨滴似的眸子深敛了光华,将至深之处的孤寂掩盖得有些七零八落的孑然,却兀自强撑着似的。我虽不擅医道,齐王宫里却有的是好大夫,一见这虚白如纸的面容,便知他必是病入膏肓,唯恐命不久矣了。
心中正自哀叹,倘若他于我嫁期之先便崩了,皇权又如何收拢入齐地,如此作想,便时刻只思量如何为他续命,不思量其他,未想思绪转沉时,殿中一道尖利至极的惊诧高喊,惊回了我的魂魄。
殿中一影绰浅绿衣衫的侍女高叫:“太后娘娘的寿辰便在三日之后,眼下陛下还未有贺礼,叫娘娘知晓了,怕要不肯罢休了,”话音未落尽,她又道:“陛下十日前便知晓娘娘此次寿诞必定要大操大办,想如何心怀怨怼,也不至至今拿不出一样贺礼来!”
天子抬眸时羽睫轻颤,似折翼之蝶雨中飞舞,却刻意地避着将欲来临的雷雨一般地,只抬眼一下,便不敢见人似的匆匆放下了眼皮,小心翼翼地答对道:“母后生辰,原不敢忘,只是我近日神思昏殆,以夜为日,日日昏睡着,半个时辰前方才醒转,铭钧姑姑若不信,问过太医院医正沈氏,便知这七日我之身子沉重,是连下榻都无法了。”
一朝天子,不自称“朕”,反而以下位者姿态,对奴婢称“我”!
那被唤铭钧的宫女瞧着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年纪虽轻,话语却说得尖利狠重:“陛下等得起,娘娘可等不起,过一时上了火气,紫宴宫中数十条奴婢的性命便擎等着陪葬,咱们是贱命一条,赔给太后娘娘原本也是高攀不过了,可陛下......”说到此,那宫女的眼神刻意顿了顿,原本狠厉的眸光瞬时转成了一汪秋水,可怜兮兮地望着天子,求恳道:“人素言陛下尚未登位时便怜下悯奴的,您仁爱之名著世,见此血污惨象,竟忍心袖手冷眼么!”
这句话,便是在暗中指斥天子枉顾人命,要见死不救了。
云洛虞待要再听,那殿中一时盆碗倾斜,啷当铃咚之摔落声不绝于耳,她忙离窗子远了些,又听得小天子喘咳不止,定睛瞧,只见天子唇白如敷粉,以手握拳以袖掩口,正分外竭力地端庄着本应有的天子仪态,将礼数做足做全,力图于人前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