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情绪不稳定时,钱浅都会出城,到去岁秋游的那个河岸边坐一坐,叠平衡石堆静心。
她的技术已经升了级,不再叠圆石,而是找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一点点叠摞起来。每次把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头立稳,燥郁的心情就能平静下来。
那里已然成了她的秘密花园。
这日,她的秘密花园来了个不速之客。
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呆呆坐在河边。
听到钱浅的脚步声,小姑娘有些紧张地偷瞄了她一眼,又迅速回过头去。
钱浅自顾自走到河边,从布包里拿出薄蒲团,旁若无人地坐下来,开始叠石头。她摆好三个石头堆,心情平静下来,才慢慢站起身。
那小女孩还在。
看到钱浅起身,小女孩明显又紧张了,头垂得很低,仿佛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了。
钱浅有些担心这孩子别是要干傻事,可转头又一想,那又如何呢?
谁会在意万万的蚁群里,少了那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呢?
可小姑娘孤零零的模样,让钱浅有些不忍。在经过那小小身躯时,她停住脚步,从布包里掏出个纸包,扔在小姑娘身旁,说了句“给你吃”,就抬脚离开了。
那是她随身带着的饴糖。
几次寻死未果,她却添了时常头晕目眩、心跳加速的毛病。她怀疑是低血糖,后来便随身带几块饴糖,以免再次出现那般难受的状况。
这个世界,糖虽不算稀有珍贵,但也远不如工业化时代便宜普及。
她并不想改变什么,只是希望小姑娘吃块糖,或许心里就不那么苦了。
彻底离开河岸前,钱浅回头看了一眼。
刚刚她给糖时,明显感觉那小姑娘的全身都紧绷了,甚至隐隐有些颤抖。此时却蹲到了她摞的石头堆前,歪头细看。
小家伙儿。钱浅轻笑一下,离开河岸。
隔几日再去,她又遇到了那个小姑娘。
这次那小女孩胆子大了一点,在钱浅摆石头上时,踌躇着蹭过来,仿佛靠近钱浅的每一步,都需要克服巨大的困难。
她在钱浅的身旁,放下了一把白茅根。
那是一种绿色的植物,春季在野外荒地很常见。剥开外层绿色的薄衣,内里是白色的嫩絮,洁白柔软,吃起来甜丝丝的,是普通百姓小孩争相采摘的零食。
钱浅看了她一眼,干瘦的小脸红彤彤的,放下之后急忙慌张跑开,远远地坐回了原处。
钱浅轻笑,小家伙儿还是个小社恐。
她随手剥开个白茅根放进嘴里,植物特有的清甜味道激起唾液分泌,很是软绵可口。
钱浅慢悠悠的吃了几根,将剩下的装到布包里,想带给姜婷。这样的野物,姜婷想来也许久不曾吃到过了。
离开时,钱浅又扔过去一包饴糖。
几日后,二人再次相遇时。钱浅往河里狂砸石头发泄过后,回身才看到,那小姑娘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默不作声,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钱浅尴尬地朝她笑了下,喘息着坐到蒲团上,开始摆石头。
过了一会儿,小女孩慢慢靠近,鼓足勇气开口道:“姐姐,你,不开心么?”
“嗯。”钱浅摆石头的手没停顿,从嗓子挤出一声算是应了。
半晌无话。
良久,小女孩又问:“姐姐,你也害怕,和人说话吗?”
“嗯?”钱浅回头看她。社交焦虑障碍?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答案。
钱浅想了想,认真答道:“我不是怕,我是懒。懒得跟人说话,懒得搭理人。”
小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言语。
她勾起了钱浅的好奇心,忍不住问道:“你怕跟人说话?”
她还挺想了解一下有心理障碍的人的。她当年只是看了些心理学的书和一些案例,如今十几年过去,都快忘干净了。
她很想知道,身体疾病是这具有机物躯壳受伤,那心理疾病,是否就是灵魂受伤的一种表现呢?
小女孩点点头。
钱浅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那你怕我吗?”
那姑娘想了想,摇摇头。
“那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怕跟人说话?”钱浅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四块栗子饼。她拿起一块咬上,又拿起一块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犹豫地接过去,小心翼翼捧着,小声说:“我不知道。继母说我有病。”
钱浅咀嚼的动作一顿。
重组家庭,难怪了,都说有后妈就有后爹,那孩子性格内向很正常。
“别听你继母胡说八道。你没病,好着呢!快吃~”钱浅指指糕点。
姑娘小小咬下一口,仔细品尝着。
“你继母这么说你,你爹爹不管?”钱浅又拿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小女孩声若细蚊,“爹爹,死了。”
钱浅又是一顿,见小一脸快哭的样子,连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没事儿,我爹爹也死了。”
谁知小女孩满脸惊讶地瞪着钱浅,连口中的糕点都不嚼了。
钱浅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真的。没骗你。我爹真死了。”
小女孩突然眼眶蓄泪,摇着头说:“不是,我是高兴。”
钱浅黑人问号脸,我爹死了你有啥好高兴的?
谁知,小女孩伸出手,试探着触碰钱浅的手。
当然是摸到了,钱浅又不是鬼。
那小姑娘却激动地掉下眼泪,对一脸懵逼的钱浅解释道:“我,我不能触碰别人。我娘亲生我之后没多久就死了,我从小到大,唯一能触碰的人是我爹爹。爹爹死后,我再也不能跟人有所接触。姐姐你,是第一个!”
“啊?”钱浅惊得长大嘴巴。还有这种事儿?这算不算社交焦虑障碍最严重的级别?
她伸出手摸摸小姑娘的手,又摸摸小姑娘的脸,“这不挺正常的吗?”
小姑娘摇头,“不是的,我与继母生活了五年,至今还是不能与她触碰。”
钱浅十分好奇:“那,触碰了会怎样?”
小姑娘回忆,“会很害怕、会发抖,心会跳得很快很快,手脚也会麻,还会喘不上气……”
钱浅知道社交恐惧症,但不知道严重者还会有生理反应。听这症状,跟她当初发疯时还挺像的,区别是她还会发疯、自毁。
钱浅有点同情她。一起生活的人都不能接触,难怪她继母会说她有病,这也的确算得上是病了。
小女孩抬头偷瞄她,那患得患失的小模样被她尽收眼底。
钱浅问:“那你没有朋友吧?”
小女孩点点头。
“那我来做你的第一个朋友好不好?我叫钱浅。”钱浅向她伸出手。
小姑娘受宠若惊,看着钱浅伸过来的手不明所以,却还是在身上蹭掉了手上的点心渣,也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
“我,我叫苏绵绵。”
钱浅笑着握了一下她的小手,“绵绵,你名字真好听。”
苏绵绵有些不好意思,松开手问:“姐姐,你多大了?”
“我,十三。”钱浅道。
苏绵绵羞涩地说:“我比你小一点儿,今年十一了。我能叫你姐姐吗?”
“十一?怎么这样瘦小?”钱浅惊讶地上下打量绵绵。
她这具身体也不过十三岁,个子却好像比绵绵高出了一个头还多。转念一想,亲爹死了,继母对她又能好到哪去?这一身不合身的破旧衣裳,加上面黄肌瘦的模样,真真是个小可怜儿。
她将油纸包着的仅剩的一块栗子饼塞到绵绵手中,“既然是朋友了,就要见面分一半。快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