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也不太清楚他的行程安排,那天从高专回家后就见到他了。”
“不会是为了你的事特意赶回来的吧?你们已经变得越来越要好了啊。看来这两年的本命巧克力没有白送嘛。”
朝露时翔本来想故作调侃语气,却控制不住真情流露,把问句说得咬牙切齿。果然,朝露透的脸和耳朵都变得有点红,紧张地退远两步,小声辩解“巧克力是做着玩的,不是本命巧克力”。
朝露时翔“哦”了一声,将全部的面丢下锅:“那你今天也是和悟君一起出去咯?”
“呃……”朝露透不敢回答他了。
很好。朝露时翔忍不住咬着牙吸了一口气,开始思考自己的忍受底线到底在哪里。
朝露时翔对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五条悟有着十分纯粹的感情:纯粹的不喜欢。
五条悟在朝露时翔眼中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一个是顺应命运和因果而诞生注定会十分强大的「六眼」咒术师,另一个是带来很多意外但又没法干掉他只能放任他胡闹的小屁孩。无论是哪一种形象,朝露时翔对他都挺不喜欢的。
对前者的不喜欢只是源于对那双能看透一切咒术的眼睛的警惕,还算不上多强烈,但是对后者的不喜欢,则是因为朝露时翔非常讨厌意外。尤其是和朝露透有关的意外。
比如,每每想到五条悟顺利从五条家离家出走一次后居然传授经验给朝露透,害朝露透学会了这一效果立竿见影但对家人心脏不友好的反抗方式,但五条悟居然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这件事,朝露时翔就想制造点事端让他们绝交。要不是看在朝露透需要更多朋友的份上,他早就联合「业火」付诸行动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看待一个孩子是件很糟糕的事。因为五条悟对他的态度也谈不上友好。他比较过,他们面对面时五条悟产生的情绪是能和禅院、加茂的家主和五条家的一些长老媲美的。至于原因,朝露时翔当然清楚。双方一直互看不爽,但又需要考虑朝露透的心情并不能随便出手一劳永逸解决彼此,才不得不维持现下糟心的平衡。
但是到了这两年,朝露时翔发现自己是在这种平衡中第二难堪的人——毕竟女儿长大了,身边又有个出类拔萃的异性,有些事难以控制,他能理解,但是绝对无法接受!他一点也不希望以后在某张纸上看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同时出现,他会疯的!
朝露时翔不想干预朝露透的个人问题,但是——就算抛开他的个人恩怨,五条悟也绝对不行!五条家可是比朝露家更腐朽的存在!类似家族出身的家伙人品一个赛一个的烂,也就五条悟是股清流——但五条悟是不可能抛弃五条家的,这意味着他身后就是一个巨大的火坑,他的女儿绝无可能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当然他也不认为普通一点的人就合适了。普通人太脆弱了,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都很容易碎掉,只会扯后腿。那还不如继续许愿他女儿即使不结婚也能幸福快乐地过好一生。
不行啊,还是得想个办法……朝露时翔心情凝重地想,手中动作一直没有停,将第一筷子面条夹出了锅。
※
快到7:30的时候,五条悟上门来接人了。
刚和朝露透碰面,五条悟就说:“你想打听的事全都知道了。”五条悟又一次用实际行动证明只要他愿意,他的办事效率就会高得惊人。朝露透记得她昨天下午三点才和他提起那些事,居然昨天晚上八点就完成了,甚至规划好今天的行程。
但是她并没有开心很久。当五条悟对朝露时翔说“时翔先生的话还是不要跟过来了吧?感觉我们去的地方一个也不适合大人出现啊”以后,她顿时笑不出来了。
朝露时翔原本正在帮朝露透重新梳头,一听五条悟这么一说,立即侧过脸去,抛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我们要出去一整天,晚上我会送她回来。”五条悟说得轻描淡写,摆明了不是询问和商量而是通知。
“一整天?去哪里?”
“保密——阿透现在名义上还在闭门思过,这样说给时翔先生听有点太高调了。不太好吧。”
“悟君这样直接说出来也并不低调吧。”
“就算算上我的司机也就五个人知道,已经够低调啦。”
朝露时翔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但他突然加快了动作,刚一绑好头发就推开朝露透从沙发上站起来。朝露透如临大敌,立即溜到安井兰身后,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只见朝露时翔拿出手机扫了一眼:“我认为需要定一个门禁时间。如果透太晚不回家,我们会非常担心的。晚上7点,可以吗?”
“不行!那是吃晚饭的时间!”五条悟立即反对,“明明一起玩到晚上但没有一起吃晚饭,不觉得很奇怪吗?”
朝露时翔通情达理地微笑了:“那就8点。”
五条悟皱起眉头,很不高兴了:“10点!”
“太晚了。那个时候按透的作息她已经吃药睡觉了。而且那个时间天太黑,对女孩子来说很不安全。”
“哈?搞错了吧,有我在她怎么可能不安全?”
“那可不一定。8点,就这样。”
“9点!”
“8点。或者说,你说实话,究竟要带透去哪里,我可以重新考虑一下。”
朝露透觉得这次已经分出胜负了。因为五条悟并不擅长讨价还价,而她爸爸恰好在这方面颇有心得。
五条悟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但往朝露透这边看了一眼,就只好烦躁地别过头去,“嘁”了一声:“知道了,8点前会送她回来的。”
朝露时翔对这个结果明显十分满意,两个孩子离开时竟然只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就关上了门。
平时爸爸应该还会说一句“爸爸等你回家”才对。爸爸果然很喜欢看悟吃瘪啊。抱着原本想送给藤原阳伸的录音小熊和「业火」拉开后座车门时,朝露透还在想刚才的事。
等朝露透上车,五条悟才臭着脸从另一侧车门钻进车后座。他越过座位上昨天深夜出夜间任务时用过的毛毯抱枕,一只手带上车门另一只手则把朝露透身边的刀拿开,然后一屁股坐在那个位置。他从朝露透面前的杂物袋里拿出他的游戏机,然后才给司机指明了第一个目的地。
五条悟坐的位置比较靠中间,考虑到他腿长这个位置坐着肯定不会舒服,朝露透就往车门边挪了一点。不料五条悟更不高兴了,表情虽然没变,但是按攻击键的动作变凶狠了。
朝露透看看他,又瞧瞧好像快没血了的游戏人物,立即明白他是在等她说话。但她偏偏默默坐在原位盯着他看,终于在车子第三次停车的时候盯得他受不了了。五条悟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总算说了上车后的第一句话:“看什么?”
“悟,不要生气嘛。”朝露透双手合十,语气诚恳地说,“爸爸是关心我才那样说的,就像悟的家人关心你一样。他不是针对你,你别往心里去。”
五条悟并没有搭理她,不高兴的情绪一点没见少。
“我是相信有悟在一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的哟!如果禁闭结束爸爸应该就不会那样说了,那时候再一起玩久一点吧?”
五条悟还是没表态。
难道猜错了?他不是因为爸爸说的话不高兴吗?朝露透认真想了想,突然联想到一个另一个可能。她多少有点心虚了。
“悟——”朝露透纠结地说,“我不说话是因为我觉得爸爸和你都没错,而且不管帮谁说话另一个人都会生气。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呀……你也稍微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嘛!”
这次好像说中了。五条悟按方向键的动作慢了一点,他操作的游戏人物立即血条清空倒在地上。他转过脸来微微抿着嘴唇看了朝露透一会儿,伸手拽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拉,她的鼻子猛地撞到他的肩膀上。
五条悟说:“你哪有不帮你爸爸说话?你不是一直都站在他那边的吗?支持谁可不是听谁说得比较多,沉默也算啊。”
朝露透一边揉鼻子一边尴尬地干笑一声,无法反驳。
“不止这一次。以前也是!想起来就生气!我们才是站在一边的吧?关键时候你居然不帮我?!”
“对不起啦!等下请你吃焦糖泡芙,随便几份都可以!”
这样说着,朝露透抓住五条悟的一只手腕摇了摇。男孩紧绷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但还是有些生气的。他松开手,重新握住游戏机,说:“再说吧。没心情。”
知道了知道了,在看见实物前都不会有好心情的!朝露透在心里叹气,又说:“对了,找墓地的事辛苦悟了!谢谢你!”
“不用了。以后不会帮你了。”
“是是……”
朝露透知道他在说气话,没往心里去。她低头摸了一下腿上的小熊,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她打算去藤原阳伸的墓看一看。之前藤原阳伸的葬礼她有得到消息,但是她没敢去。但在昨天中午,得知她的班上会来一个新班主任后,在午睡时她做了一个梦。她又见到了人类样子的藤原阳伸,他有时在写板书,有时在运动场外为班上同学呐喊加油。一有人叫“藤原老师”,他便笑着回应一声。仿佛她真的还能在学校里见到他。
朝露透哭着醒来,终于意识到藤原老师存在过的痕迹已经开始被抹去了。这不是她坚持不忘记就能改变的事。
所以,她必须去面对藤原老师。哪怕只是面对一块石碑,也要好好和他告别。
如果说给爸爸听,他多半不会理解也不会支持。所以她只有拜托五条悟,虽然他明显也不太能理解,但是他从来不会无视他人的求助,永远会尽力帮忙。因此,朝露透才能坐在这辆车上。
“真的非常谢谢你,悟。”朝露透垂着眼帘,再次强调。
五条悟看了看她的表情,没再故意呛她,低声道:“这种小事有什么好道谢的啊。”
※
藤原阳伸的骨灰早已经落葬,上北祈的妈妈和爸爸之前带她出席过追悼仪式,但是上北祈始终心怀愧疚,强烈要求要单独去祭拜藤原阳伸。于是今天一早,上北祈就去买了一捧花,并在九点前和爸爸一起到了墓地的一个入口。爸爸要接电话,她就一个人走进去了。但她没想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她在藤原家的墓碑前遇见了朝露透。
穿着黑衣服的朝露透半蹲在地上,低着头轻声抽泣。在墓碑的祭品之间,摆着一捧花和一只熟悉的穿衬衫和西裤的小熊。那明显就是朝露透带来的。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明明连葬礼都没有来啊。上北祈不由抱紧了怀中的花束。
“为什么你要哭?”她这样问的时候,好像把朝露透吓了一跳。对方颤抖了一下,双眸含泪地向她望来。
这副可怜的表情瞬间让上北祈想起了一年级她第一次注意到朝露透时对方的模样。那个时候朝露透低垂着视线塌着肩膀,看起来瘦小而虚弱,好像吹一口气就会倒在地上。但她又想起那□□露透在走进教室前对她说的话:“小祈接受不了的话,怨恨我就好。我没关系的。”毅然决然的语气,但她看不清她的表情。
——朝露透在想些什么?朝露透要做什么?
不明白此刻膨胀起来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也不想搞明白,上北祈深吸一口气,再向前走了一步,再问了一遍:“老师明明是你杀的,你在哭什么?”
朝露透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她的双眼很是空洞,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两团泛着光泽的血迹。
不应该是这样的。上北祈想起那□□露透拦住了坏人回头看向她时,那双眼睛还不是这样的。
某种情绪让脑袋越来越沉重,上北祈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放任它向外吐出带毒的话语:“说点什么啊。别光看着我啊。你知道学校已经决定好新班主任的人选了吗?除了妈妈和爸爸以外,没有一个同学的爸爸妈妈知道藤原老师死了。他们以为藤原老师只是辞职离开了,没有其他同学出席老师的葬礼就算了,还有大人抱怨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辞职!”
她的嗓音在最后有些克制不住地发颤,就像在提醒她别再说下去了,会无法挽回的。但是看着朝露透的眼睛,她又觉得非得这样说不可。
她压着嗓子叫道:“老师明明救了我!他明明是受害者!但是,就因为——就因为他变成了怪物,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怪物——老师的夫人连老师的遗体都没见到,只有一个很小的盒子——”
朝露透仍然没有反应,仅仅只是低下头去不与她对视。上北祈的视线也随之下滑,终于注意到了朝露透放在脚边的剑袋。现在朝露透的右手正按在剑袋上,像上北祈抚摸自家的小狗一样抚摸着里面的东西。
那把刀在岚山救过很多人,上北祈记得。那把刀在学校杀了藤原老师,上北祈也记得。
“这是要干什么?”上北祈扯了扯嘴角,“难道说那把刀也会砍向我吗?”
朝露透用力抓住了剑袋,终于受不了了一般猛地站起身,说了一句话:“不会的!”
但这句话反而让上北祈更加激动:“真的不会吗?你在学校里还放了那么多东西,如果我也变成老师那样,你还是会砍我的吧?就算杀死我,你也只会像现在这样掉几滴眼泪,装作很难受的样子,但其实一点也不在意,当作没有过我这个朋友,继续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不会的……”朝露透小声争辩着。
“你对那么喜欢的老师都能砍下去,我没办法相信你了!”上北祈喊到,“就算撒谎也可以,你倒是说些什么啊!朝露透,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呀?!”
上北祈感觉到自己流下了眼泪,同时用自己最大的音量,仅有这一次地叫出朋友的全名。
她还在想,她不应该说这些话。
但是她真的,不想再做噩梦了。
上北祈话音刚落,朝露透突然回头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继续面向上北祈。
“小祈。”朝露透平静的表情透着令人难过的感觉,“我想说的话,那天在学校里已经说过了。如果你接受不了的话,如果你实在是很难过的话,就怨恨我吧。”
说着,她露出和以前一样的微笑,轻声继续说:“不过,你说得对。如果你也变成老师那样,我还是会砍的。因为,就算我不想砍……就算被诅咒的是我想保护的人……我也必须动手。所以,我还是离你们远一点比较好。”
话音刚落,朝露透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手势。
接着,那轻透的雾气在眼前浮现。但这一次它让她看到的景象微微扭曲,位于扭曲中心的朝露透的身影也随之闪烁起来。
怎么会……为什么……上北祈在心里痛苦地呢喃着,同时向朝露透伸出手,却没有碰到原本近在咫尺的朝露透。朝露透最后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上北祈想去追,但是她的脚没有挪动。上北祈想呼喊,但是她的嘴没有张开。没一会儿,她的一切想法都和朝露透的背影一样,在雾气的环绕下倏地消失无踪。
她迷茫地望着没有第二个人的薄雾笼罩的道路,脑海里一片空白。然后她眨了眨眼,眼泪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