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宫本久乃发出指令,小学生们一哄而散。朝露透转身走到之前一直在当场外拉拉队的上北祈身边,背对着对方蹲下,双手向后伸。上北祈在支起身体的时候疼得咧了下嘴,因为这样动难免会用到扭伤还未痊愈的左脚腕。
“等下吃饭的时候我去帮你拿,你自己坐好。”朝露透说,然后把上北祈背了起来,小跑着往教室去了。
“好。”上北祈软绵绵地应了一声,“谢谢小透。”
“别在意。”
“你可以再跑快一点的,我没关系。你家的传家宝还在教室里,别让那些男生……”
“是在说班长的那把武士刀吗?”突然有别的声音冒出来,是班上一个和朝露透关系还不错的男生武藤辉二的声音,“那个真的超酷啊!班长,反正你都带来学校了,再展示一下‘那个’给我们看看嘛!”
朝露透扭头瞧了对方一眼,扁扁嘴:“不可能。上次我一回家就被骂了,这次我写过保证书,不能再乱用。”
朝露骏雄那老头向来不乐意她把「业火」带去公共场合,而去年开展秋游的地方恰恰是赏枫胜地岚山。彼时朝露透出于防身需求没有通知朝露家就把「业火」带去了,还在秋游途中用特级咒具顺手解决了一只咒灵。就因为这个事,她被朝露骏雄责骂了一个月!被骂倒是无关紧要,她已经习惯了,但是最讨厌的人像苍蝇一样在耳朵边“嗡嗡嗡”说话真的很烦。她必须尽可能避免这种情况。
“不是吧——我真的很想再看一眼啊!就一眼!真的不行吗?!”武藤辉二此刻抱头哀嚎。
“真的不行。不好意思呢。”朝露透点了一下头。
因为已经当了三年同班同学,朝露透还记得他家是开古董店的,他耳濡目染,因此特别喜欢围观各种有历史的东西。四年级的时候学校里辟邪的咒物都差点被他翻出来,还好她及时阻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会对「业火」感兴趣,也挺合理的,毕竟这把咒具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
“呜……太伤心了……”
然而,有一个极其讨厌的声音生硬地挤入和谐的对话:“切,又在摆大小姐架子了。肯定是看不起我们啦,武藤你还捧着她干嘛?那种破刀,你家店里多的是吧。”
朝露透都懒得给那家伙眼神,扶着上北祈继续向前走。武藤辉二则是很不高兴地反驳:“我说的‘我们’里面又不包括你,乱插什么话呀!”
“哟,你急什么呀?真不愧是朝露的跟屁虫。”
“总比和你一起玩好吧?秋游的时候是谁为了逃跑推倒西山,害得班长跑回去救的,我也不知道呢。要是西山没转学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问问他了!”
“你——朝露!”
怎么又拐到她身上了?朝露透想翻白眼。“有事吗?”她懒得回头,语气冷淡地问。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继续出风头了,你不觉得很丢脸吗?”荒木却是笑嘻嘻地说,“你每抢一次第一,大家就会想起一次你和你男朋友的事。啧啧啧,不愧是班长,干什么事都领先大家一头……”
“荒木一等,我等下就告诉藤原老师你又欺负小透!居然还敢说这种话,脸不肿了就忘了被打得有多疼了是吧?这个班上还有谁比你这个因为造谣被打到哭的白痴更丢脸的人吗!”
结果,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因为扭伤从蔫了大半天的上北祈突然爆发了,用罕见的大音量朝荒木吼道。
就连朝露透都蒙了。她知道上北祈是生气了,但她也是第一次见对方气到扯着嗓子骂人。
“你老是找小透麻烦,明明知道小透讨厌你还老是出现在小透身边,就这么想让小透注意到你吗?造谣也只是因为你嫉妒那个男孩子吧?真是可惜,不管你怎么折腾,小透的本命巧克力只可能送给那个男孩子!绝对不可能给你的!”
周围的小学生包括朝露透在内,都被这番角度诡异的驳斥给震慑住了。一时间没有任何人走动,也没有任何人开口。除了朝露透以外,其他人的眼神都不约而同投向荒木一等。
荒木一等变得惊慌失措,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紧绷着脸怒喊了一声“胡说”就跑开了。
这下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朝露透身上了。朝露透的脑子早就宕机了,耳朵发红,像石头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上北祈好像感觉不到尴尬,乐呵呵地在她背上摇晃起来,还说:“小透!我帮你把讨厌鬼赶跑了!快夸我!哼哼,上周五我不在学校,让你被欺负了,今天有我在,他别想得逞!”
“……小祈,以后遇到这种事你还是别说话比较好。”朝露透十分感动,然后选择拒绝好友的好意。
“欸?为什么?”
“怎么我给男生送本命巧克力的事都说出来了啊……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是秘密啊?”
“啊咧?对、对不起,小透!我不是故意的!不要不给我拿饭啊拜托啊——我错了——”
※
【同日14:00,东京,咒术总监部】
“打扰了,总监。”
黑井美河敲开总监办公室紧闭的房门,在办公桌前站定,双手呈上手里的文件。
“这个是……”菊池海里停笔,一边抬起头一边伸手接过。
“这是观测局给出的最新汇总报告。初夏将至,三大都市圈的咒力明显又开始活跃并汇集,像新宿和京都已经出现咒灵群体性滋生的趋势了。尤其是京都,今年那边的咒高没能招募新生,恐怕接下来这段时间京都那边应付起来会有点吃力。”
听了秘书的口头报告,菊池海里不以为意:“京都的事犯不着担心,反正有三大家族坐镇。不过还是通知各位「窗」,现在已经进入特殊警戒期,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都要上报。”
“是。”
菊池海里一目十行地阅览书面报告,但视线在第三页停住不动了。
“报告有什么问题吗,总监?”黑井美河注意到了这一古怪的地方,询问道。
“鬼怒川这一段的诅咒活跃迹象会不会太集中了?”菊池海里将报告放平,指着附在文字中间的图片问,“按预测,这个地方到时候可能形成一级甚至更高等级的咒灵,但我记得这一段是无人区。是不是写错了?”
黑井美河辨认了一下,坚定地摇摇头:“没有出错。报告总监,这个位置有一家废弃的酒店,去这里冒险的人很多,每年初夏都会出现一次咒灵。但是今年很奇怪,咒力似乎过于集中了,就像被刻意驱赶到一起似的,诅咒等级恐怕会超过往年任何一次。所以观测局才特意摘出来单独写了一页。”
菊池海里一愣:“难道是那里?”
“没错。正是——黄泉大人被诅咒的地方。”
※
【5月20日15:30,京都,朝露透就读小学】
今天学校也依然是准时放学。朝露透心情还算愉快地收拾起书包,顺便望了一眼上北祈那边,打算看她收拾好没有。
谁知她听见台上的老师藤原阳伸招呼道:“班长,请过来帮我搬一下这些教具。”
朝露透迟疑片刻,起身往讲台走去了。今天最后一节是理科课,几组教具有些沉,的确需要人帮忙搬运,但是朝露透不明白为什么找她。明明上课前不是叫她搬过来的。
她抱着箱子和藤原阳伸一前一后地走着,很快就到了教师办公室门口,但藤原阳伸停下了脚步。他先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了看,拉开门走进没有人的办公室,突然示意朝露透进来把门带上。
等朝露透放下箱子,他才说:“朝露同学,今天午餐时间结束后,我听上北同学说荒木同学今天又在说那种恶劣的话,武藤同学也作证了。我已经批评过荒木同学了。但是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得把你们的家长请过来一起解决。荒木同学的妈妈已经答应了,你爸爸这周有空吗?”
朝露透忍不住“啊?”了一声。她脱口而出:“爸爸最近不在家。他应该又进深山老林去了,打电话没人接。”
“好吧,那就只好以后找机会了。那你道过歉了吗,朝露同学?”藤原阳伸继续说。
闻言,朝露透既委屈又气得想笑,然后用稍显蛮横的语气说:“没有。犯错的是荒木,我又没有做错,不想对他道歉。”
藤原阳伸默不作声地看了她几秒,然后叹了一口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朝露同学。看来是我之前没说清楚。”藤原阳伸语气温和地说,“我让你道歉,并不是让你向荒木同学道歉,而是想让你向你自己道歉。”
朝露透怔住,不明白班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藤原阳伸说:“我知道荒木同学说的那些话对一个女孩子的伤害有多大,所以我不认为你需要向一个伤害你的人道歉,我也支持你反击,这很勇敢。但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会选择那样的——嗯,暴力的方式?你应该有注意到吧,像宫本老师那样不知道内情的人和一些知情的同学已经不在意荒木同学才是先犯错的那个人了,只记得你是脾气很坏伤害了同学的坏小孩,反过来指责你。”
被最后的措辞刺痛了神经,朝露透用力眨了一下眼睛,争辩时音量小了一点,语气也弱了一点:“因为我知道不会出事。请相信我,藤原老师,我没想过动真格。我知道,我很清楚,有一条界限是绝对不能跨过去的。更何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能想到的最有效果的反击方式就是这个……”
藤原阳伸却反驳她:“但是暴力的方式真的有效果吗?你看,荒木同学今天仍然敢在你面前说那些话,难道你还要再用球打他一次或者两次吗?”
“……”
“你打他以后,他受的伤是能用肉眼看见的,而他用语言攻击你时,你受的伤在心灵上,是看不见的。很多人都会因为看得见的伤认为是你做错了,根本不在意受到最多伤害的那个人其实是你。这种不被看见的感觉是很难受的,我不希望我的学生承受这些。”
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朝露透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没有去擦。
藤原阳伸原本想掏出手帕,但他想起自己的这位班长是班上唯一不用手帕的学生,便去其他老师办公桌上拿了纸巾递给她。接着他说:“所以朝露同学应该向你自己道歉。明明是荒木同学犯的错,你却替他买单。不应该是这样的。”
朝露透用纸巾胡乱擦掉眼泪,想说点什么:“藤原老师,我……”
“当然,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你才11岁,还是需要像我这样的大人来帮你解决问题的孩子啊。更何况你的情况还那么特殊。但你遇到这种事,没有向老师求助,而是自己去解决,所以我也犯错了。”停顿了一下,藤原阳伸拍了两下朝露透的肩膀,“朝露同学实在是很可靠,不管是日常班务还是去年秋游的事件,都让我无时无刻地觉得‘啊,能遇到你这样的学生真是太幸运了’,不知不觉忽略了我自己的责任。我身为老师,没有保护好你,真的非常对不起。”
然后他低下头,说道——
“不只是对我犯的错误,还有之前表述不清的事,全都很对不起。”
朝露透早已在藤原阳伸说他自己犯错的时候哭出了声。
她从没想过会从妈妈和爸爸以外的大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是认真在道歉认错,她感觉得到。而且,就连她的妈妈和爸爸——不,是她目前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对她说过“能遇见你真是太幸运了”这种话。
这是不是说明,她不会再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了呢?
她一边哭一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这位班主任:他头发不长,也没有染过,头顶有一个发旋,穿着板正的制服。在他低下头前,他褐色的眼睛给她一种干净得不可思议的感觉。
“没关系的……谢谢……”她抽抽搭搭地说,“谢谢你……藤原老师……我一直觉得,能成为您的学生,真是太好了……”
※
回到教室时朝露透仍在抹眼泪,幸好这时教室里已经没有同学了,没人看见她这个班长的哭脸。她一边揉眼睛一边背上书包拿起剑袋,下意识地环视一圈教室,发现上北祈的书包还在桌面上。
难道她还没走吗?去哪儿了?朝露透不解,走出教室门看了看走廊,尝试呼唤:“小祈?”
没有人回应。
但是朝露透听见了脚步声。不是正常的脚步声,是木屐走路才会发出的声音。
朝露透不由得警惕起来,她手中的「业火」也随着她的情绪变化变轻了一点,以方便她能尽快出手先发制人。
很快,穿木屐的那个人就从附近的楼梯拐角走出来了。那是个成年男人。看着对方神似阴阳师的打扮和像极了加茂茂智的脸,朝露透的脑子转得飞快,在对方先打招呼前及时反应过来:“下午好,茂斗先生!久疏问候!”
收刀、问候和鞠躬一气呵成,除了没穿家主礼服外,朝露透觉得自己的礼节完全没毛病。
——毕竟人家是加茂家下一代家主,不能太随意对待了。
“好久不见,朝露家主。你怎么会在这里?”加茂茂斗向她点点头。
虽然他语气很礼貌,但是朝露透还是感觉到了对方的怀疑,她说:“我是这里的学生。刚才老师找我有事,就走得稍微晚了一点。”
“学生?”加茂茂斗没有睁眼,但朝露透隐约感觉到他在看「业火」,“朝露家主上学也要带着特级咒具吗?”
“最近比较危险才带上的,平时都有好好封印起来。您也知道,初夏没几天了嘛。”朝露透对答如流。
“……也是。”加茂茂斗的怀疑减少了一些,“难怪我刚才在校园里逛了一下,没找到咒灵。看来是因为「业火」的等级压制不敢冒头。”
朝露透大吃一惊:“您的意思是,学校里有诅咒吗?”
“没错,应该有一大群,等级还不低。按高专的标准,得二级以上实力的咒术师才能应付。”
“那对茂斗先生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嗯。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找不到它们。”
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朝露透嘴角一抽,回头望向教室的窗外——天很亮很白,没有一点「帐」的痕迹。
“是放「帐」遇到了问题吗?”朝露透试探道。
“是的。像学校这种地方。放「帐」讨伐咒灵前应该进行清场,一分钟前我才送几个滞留的学生离开,没想到折返回来会碰到朝露家主。真是有缘。”
加茂茂斗的口吻太微妙了,就算没有术式被动效果朝露透也知道他在阴阳怪气——我都准备放「帐」作战了,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烦不烦啊!
朝露透只好说:“很抱歉耽误您工作了,我会立即离开。这一层的教室办公室里应该还有一位老师,得麻烦您过去提醒一下。”不过都说到老师了,朝露透自然想起来不见踪影的好友,“茂斗先生,请问您刚才送走的学生里有一个女孩子吗?她扎着双马尾,一只脚走路不太方便。”
加茂茂斗沉思了一秒,随后点点头。“我的手下已经将那些孩子安全送出学校了,请朝露家主放心。教师办公室我也会去看的。”他这样说。
他的情绪没有变化,不像在撒谎。朝露透松了口气,再次回头,不过这次是看上北祈的书包——那家伙居然粗心到连书包这么大个东西都能忘带,真是受不了,以后放学一定要盯紧她。
“那我先告辞了。祝茂斗先生任务顺利。”朝露透再次鞠躬,这样说道。
※
朝露透抱着「业火」完全离开学校范围的那一刻,一道黑色的结界凭空出现,迅速落地将她的学校笼罩、隔离。
她看了看四周,没见到学生和老师,反倒看见了加茂家的汽车。她深知不能继续待在这里碍事,赶紧离开了。
她不知道的是,同一时刻,上北祈一瘸一拐地走出比教室矮一层的女厕所,略感奇怪地嘟囔着“天都黑了妈妈怎么还没来接我呢”。
同一时刻,藤原阳伸在被打扮奇怪的人驱离学校的途中想起还有备课资料没带走,又悄悄返回了办公室,但他看不见天花板上有一群蚂蚁大小、密密麻麻的咒灵在爬动。
同一时刻,某人伸出四根手指比出一个框,对准朝露透跑动的背影,用感慨的语气喃喃着“好久不见”,然后手指捻动,“啪”地一下,孩子的身影像当年一样在他手中破碎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