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想,不害怕,这东西比起人类差得远了。
万一做不到呢?
总要试试,万一做到了呢?
如果之后遇到麻烦怎么办?
那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情。
所有问题都得到了答案,于是朝露透往前跑了起来。
在她触碰到注连绳的时候,斜着吹起一阵冷风,零星的雪花扑到她脸上,冷得她一激灵。
这样的感觉让朝露透的大脑越发清醒,也让她忽然意识到背后有人非常痛苦、非常难过。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她发现那些情绪来自朝露累。那个女人站起来了,整张脸都在滴水,额头和嘴边的伤口在渗血,露出痛苦的神情。
尽管对方在看她,但是朝露透并不确定对方的情绪是不是真的指向她。
还是解决「业火」要紧。她收回目光,跨过注连绳,走进毫无温度的火焰里。
※
——她看见了金色的丝线。
火焰内她没有看见「业火」,无尽的黑暗中,只有金丝从天上落到她眼前。金丝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和咒力的气息,像在吸引她去触碰。
周围再没有别的东西,而且朝露透从不是胆小的人,于是她拽住了那根线,轻轻向下拉。
每拉一下,金丝就会自己伸长,在她手指上绕一圈。每拉一段,就有影像浮现在她眼前。
首先是妈妈和爸爸。妈妈拿着一张纸坐在医院某个科室的候诊椅上,垂着头,一只手轻轻抚摸腹部。等到爸爸出现时,她站起身,露出一个笑容,晃了晃手中的纸。看清纸上的内容后,爸爸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大笑着和妈妈抱在一起。
接着是骏佑爷爷,他用那只只有三根手指的手捧着一本很有名的侦探小说,却无言地看向她。过了好久后他慈祥地笑了一下,向她这边伸出另一只手,拿过她掌心捧着的一枚祈求身体健康的御守。
然后是朝露家的小孩。朝露神乐在哭,对面的朝露晴祝和朝露奈奈绪露出得意的表情,而朝露奈奈绪抱着一只外国产的洋娃娃。震荡的视野中,她和三人的距离极速拉近。她看见自己的拳头用力砸在朝露晴祝鼻梁上,然后一把推倒朝露奈奈绪,夺走那只娃娃。在令人愉快的哭声中,她双手举起娃娃塞给朝露神乐。
……
朝露透不停拉着线,不知不觉间双手已经被束缚起来。
因为双手被捆起来,她已经无法拉动丝线了;不仅如此,金丝已经缠上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像要织一个金色的茧。可是影像还在继续播放。
在阴暗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和一名少女面对面坐着。等男人拿出打火机,照亮了她的照片,也照亮了少女的脸。曾用做过手脚的手帕捂住她口鼻的少女低下头,随后两只手在阴影里紧紧握在了一起。
在暂时停电的酒店走廊里,骏佑爷爷把她藏进客房清洁服务的推车里,告诉她一定不要乱动不要出声,很快就能见到妈妈爸爸了。但在她伸出血淋淋的手试图挽留他时,他只是笑着拿起她脖子上挂着的勾玉,说他会回来的,到时这个是要还给他的,因为是特别重要的东西。
在朝露家光线极佳的道场里,她看着朝露晴祝拿着他偷来的他父亲的短刀接近,然后对准她的脸一刀劈来。她的身体动不了,只能扭头躲避,眼睛因此安然无恙,但右眉不可避免地受了重创。红色的血染红了视野,她看见红色的人群在张开嘴大笑,看见自己脖子上挂着失去主人的红色勾玉,看见身上缠着红色的咒力绳索。
……
在暴雨如注的山村里,她在寻找遗失的勾玉。爸爸留下的应急术式封印不知道为什么失效了,失控的术式不断转化吸纳着她周围的咒力,她如同一个咒力的中转站,不断吸收不断转出,所有人都像等待咒力灌输的物件一样任凭她摆弄,她从未如此确定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喜欢把她推进水里的少年最后跳下了瀑布,喜欢抢她东西的朝露奈奈绪被安排去村子外面的山里尽情抢喜欢的东西没抢到不许回来,仗着继承「尘劫」羞辱她最多的朝露晴祝被她捉住,她将咒力灌进他的大脑,在他父母摆脱术式控制抢走他之前彻底废掉了他的未来……最常欺负她的六个人,一个都没有逃掉,可他们都说不出勾玉丢去了哪里。后来爸爸帮她找到了,但是她要离开朝露家,就拜托爸爸把它藏到一个村子里很难找到的地方。
朝露透微微一愣。
“我居然连这种事都忘记了。”朝露透喃喃道,“朝露奈奈绪和朝露晴祝不会真是被我干掉了吧?真是太坏了。”
“并非如此,那六个人里只有朝露重行是因为当天的诅咒死去,其他人都是在你离开之后陆陆续续死去的。”耳畔响起一个声音。
“是吗?”朝露透说,“肯定都是因为我吧,所以没区别啦。”
“从因果来看,的确没有区别。不过你不必抱有心理压力,他们会死也是因为他们自己栽下了恶因,恶有恶报。”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了:她刚才在和谁说话?
朝露透如梦初醒,扭动脑袋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没看到任何东西。
“不用刻意寻找,你希望我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出现。”那个声音说,“毕竟我们是好几百年都没有过的特殊关系,你是我的主人,你善恶与否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必须无条件遵从你的意志。我们共享力量也共享灵魂和生命,连这个世界的法则都会认可我们是同一个人。当然,代价是我们是绝不可能分开的,我们的契约会一直持续到你死于连我都无法斩断的因果那天。”
朝露透沉默。朝露透没听懂。朝露透想挠头,但是手动不了。
在嘴巴被金线堵上之前,朝露透说:“你会听我的吗?”
“当然。”
“那你给我回刀里面去,不准再出来了。”朝露透想了想,补充道,“就算我离开朝露家了,你还是不能伤害我的家人,爸爸、兰婆婆、姑姑还有姐姐,一个都不行。”
“这是你的愿望吗?”
“……是命令。”
空间安静下来,金丝也终于缠住了朝露透的眼睛。
“虽然我不理解,但是我会服从。”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这么好说话?朝露十分惊讶,问:“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听我的?我唯一一次单独碰到你就只有昨天吧?但那时候我可没用咒力啊。”
那个声音回答:“我没法回答你。你刚才能看到的东西都是源于你身上的因果,而你想知道的存在于那些被破除的因果里。我很抱歉,你只能自己想起来。”
朝露透又听蒙了,只能明白「业火」是不会回答的。
“对了,关于你之前在外面向我提出的问题,我现在答复你吧。呼唤你只是因为我希望你能来见我,和你像这样说说话而已。我永远不会对你产生杀意,我只会为你清空所有阻碍,消灭所有可能伤害你的人。不过你坚持的话,我就不会再对任何人出手。”那声音说。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我与朝露黄泉的契约结束于她最后一缕人类意志被诅咒侵蚀的那一刻,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在酒店里找到你之后,朝露黄泉也只担心你会不会后悔遇到她这样糟糕的母亲,后悔没有保护好你,从来没有后悔过她的任何选择,包括成为你的母亲。”
※
声音消失以后,金丝和黑暗也接连消失了,朝露透重新被水环绕。石制的祭台重新出现在她脚下,「业火」也是。
朝露透喘着粗气,零下的冷空气吸进身体里时她总感觉自己会被冻成冰块。刚才那个幻觉一样的空间几乎将她的咒力消耗殆尽,她连站着都有点摇摇晃晃。
“谢谢你。”她小声说。说完她就用手背抹掉眼泪,转身跨出了注连绳,把「业火」丢在身后。
她并没有忘记「业火」之主要承担的责任,但是她不想承担那个责任。不管「业火」有多听她的话、无论「业火」还会不会告诉她更多与妈妈有关的事,她都不要再和朝露家扯上关系。所以她更想找到爸爸了,只要爸爸出马,就一定能处理好的吧。
跨出注连绳的第一步她就差点跌倒,有人拽住她的胳膊托了一下,帮她重新稳住重心。
她转过头去,看见了五条悟。他平静地、无恶意地注视着她。
她又抬头望了一圈,明明没有使用术式,周围的景观也都正常,然而只有那些人,变成了一大团黑色。不过她可以肯定,水池里只有五条悟和她两个人了。
真奇怪,为什么她能看清五条悟呢?
“搞什么?你在哭吗?”五条悟的手指戳了一下她的眼角,好像很不可思议的样子,“而且连咒具都不要了。”
朝露透向后仰了一下头,然后摇摇头:“我不需要它。”
“是吗?可是会有人不满意欸。”五条悟说。
“朝露透,你为什么不把「业火」拿起来!”紧接着就有人在叫她,声音像她前不久扔掉的坏掉的机械闹钟的闹铃那样尖锐刺耳,吓了她一跳。
朝露透抬头,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仍然只看到一片黑影。
“那个孩子,你过来这里!”另一道声音在命令她。
朝露透茫然地望了那边一眼,只知道不是爸爸的声音,便没有理会。
“谁管他们啊。”朝露透说,“我要去找爸爸。”
五条悟抛了下眉毛,举起手指了一个方向说:“他不就在那里吗?”
顺着五条悟指的方向看,她发现是离开这处水潭的通道。一道熟悉的影子站在众多座席之外,他散着褐色的偏长的头发,身上的和服被血染透,将他本就清瘦的体型衬得更加弱气。
只不过距离太远了,还隔着雪花和影影绰绰的黑影,朝露透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举高手朝她挥舞两下。
是爸爸!
朝露透往那个方向跑出两步,可虚软的双腿一个错步,思维停滞的脑袋和僵硬的身体都做不出任何反应,她向水中扑去。
没有水淹没她的脸。在虚幻的漂浮感里,她陷入沉沉黑暗。
※
【1997年1月24日,京都】
四宫缘微笑着开始例行询问:“小透,最近感觉怎么样呢?”
听到这个熟悉的问题,朝露透十分沮丧地垮下肩膀,说话的声音闷闷的:“除了交到一个朋友外,别的事非常糟糕。”
“为什么呢?”
“对不起,很多事都不能告诉四宫医生……是和那边结下的约定。”
四宫缘关切地问:“小透是回去了陆地上吗?”
“陆地”是出自朝露透第一次玩沙盘游戏时提出的概念,相对的是“岛屿”。“陆地”象征着所有负面情绪的来源,提这个词朝露透是听得明白的,也不会让她产生太大情绪起伏。
朝露透点点头。
四宫缘了然,继续笑着问:“那小透还有什么能跟我分享的吗?”
“……有。”朝露透想了想,“最近的噩梦出现了一点变化。”
朝露透最近做了好几次古怪的噩梦。
梦中的场景仍然是那家酒店,梦的开始仍然是她在走廊中朝尽头的出口拼命地跑,背后有怪物难听的尖叫。他们的招式不停砸在她脚边,她狼狈躲闪,跌倒后又爬起来。她不停呼救,没有救星降临。
离出口仅一线之隔,突然间空间颠倒,地面震动,她脚步一歪扑倒在门前,然后四脚朝天从天花板摔到地上。有长着人脸的怪物攻击了她的头,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咒物被塞进她被迫张开的嘴里。她挣扎、抓挠,却阻止不了死亡从口腔开始蔓延。
她被怪物从窗子扔了下去,摔在一堆尸体中。他们有的缺了脑袋和四肢,有的只剩脑袋,有的尚且完整,睁着眼睛张着嘴,好像生前在大声呼救。
她感觉到自己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在流血,而她的血是白色的,在漆黑的地板上流淌,像映着光的湖泊。
她感觉自己的血在一点一点流尽,绝望感让她止不住想要流泪。
然后梦境从这里开始有了变化。泪水击碎平静的湖面,水波荡开,在最后一道波纹归于平静后湖面映出了半个黑色影子。那影子的轮廓歪歪扭扭,不太像人,看不清长相的脸上有诡异的缝合线。影子走近了,蹲下身,将手伸过来。
但是每次到这里她就会被一道突然闪现的白光吓醒,每一次都不知道噩梦的后续。
“四宫医生,我很担心。”叙述过后,朝露透这样说。
“担心什么呢?”
“医生说过我的梦和我的记忆有关系,所以那个也是真的存在的吧?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最近发生的糟糕事情里也有这样的情况,有一样东西属于我,可我完全想不起来我以前是怎样拿到它的。”
四宫缘停下写病历的笔,伸出另一只手去握紧朝露透握在一起的双手,温声说:“小透,你愿意更仔细地把那一段梦描述出来吗?”
朝露透皱了皱眉头,看起来有点苦恼。
“医生,我能像以前一样画出来吗?”
“当然可以。”
诊疗结束后,朝露透离开了四宫缘的办公室。这次她不用取药,于是她直接走进电梯间去医院的停车场。
根本不用她寻找着之前记过的车牌号,在她出现在那个区域时就有个穿西装的男人从副驾驶位下来了。他正是来参加朝露家继承式的总监秘书。
“还有需要准备的吗,朝露小姐?”等朝露透走近了,他问。
“没有了。我爸爸呢?”
“朝露先生和「业火」已经在东京等您了。”
朝露透点点头,坐进车里。等车内重新形成一个密闭空间,她问:“你们总监为什么非要见我?”
秘书微笑着说:“请原谅,这是每一位继承「业火」的朝露家家主都会经历的流程。”
闻言,朝露透有点暴躁地吐了口气,鼓起脸抓起脖子上挂的勾玉把玩起来。
1997年1月19日,朝露家确立朝露透为家主,待她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咒术师后就能正式接替代理家主朝露骏雄。她将是朝露家第一位不用女扮男装的女家主。
也是在同一天,朝露神乐把勾玉还给了朝露透。
从此以后她就摆脱不了朝露家了,即使朝露家是真的想过趁继承式举办之机杀掉她,并且重伤她的爸爸还试图囚禁他,她也不能和朝露家切断关系。
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