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阵阵,小雪静静飘落,泥地上积着一层薄雪,鞋底碾过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还要小心不要滑倒。朝露透和五条悟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行走,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仍然是因缘神社,因为五条悟在仔细研究过咒具里朝露时翔的咒力后,认为自己可以在那里找到属于对方的残秽。
“你确定没问题?”五条悟问。
“没问题。”朝露透脚尖一转,下巴朝旁边没入竹林中的小道扬了一下,“走这边。这条路不太好走,但是不容易遇见人。”
这条路不太好走,坡度有点大,而且上坡视角会比较窄。五条悟抬眼认真看了看,确定没问题后才跟上她。
“你的术式很危险。”他又吃了一颗糖,突然这样说。
就在三分钟以前,他们俩用完早餐,本来打算悄悄溜走,安井兰却突然出现,叫朝露透去换继承式上要穿的衣服。朝露透当然不肯换,一边装聋作哑拖时间一边双手背在后面结印,不出半分钟安井兰就改口了,并说着“现在时间确实还早,那就等你们玩够了再换吧”就把他们撇在一边,甚至没注意到他们大摇大摆地离开。
五条悟看得很清楚,朝露透使用了术式,她的咒力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安井兰的耳朵,最后那些咒力抵达的地方是大脑。如果那些咒力控制得不够好,那么那个叫“兰婆婆”的至少会留下很难处理的脑损伤。如果是术师的脑袋被她的咒力攻击,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再使用术式了。
走在前面的朝露透没有吭声,但她明显变得心不在焉,脚没有抬到下个落脚点的高度,正面摔倒了。好在她反应够快,及时撑住地,这才避免摔个嘴啃泥。
五条悟双手揣在兜里,绕过正努力爬起来的朝露透向上走去,并故意发出嘲讽的笑声。
“下一次就轮到你!”朝露透立刻说道。
“只有你才会这么笨。”六眼将合适的落脚点信息传递给大脑,五条悟逐一踩中,脚步稳健,“如果想偷袭我就免了吧。你的术式不会对我生效,因为你的咒力根本靠近不了我。”
五条悟的口吻听起来很随意,但其实从看穿朝露透的术式开始,他就悄悄开启术式防备着。只不过他目前在精神饱满状态下保持开启「无下限」状态最长时间是十五分钟,更不用说他现在没有甩掉睡眠不足带来的疲倦,维持时间肯定会打折扣,只能采取间歇性开关策略。
尽管明白身后这个又笨又弱的家伙肯定察觉不到他术式的变化,但是他仍然刻意点明了自己对她的防备,以加强她心里对他无从下手的认知。这样就会形成束缚,至少能保证她不会捣乱。
五条悟将视线投向前方,掠过各种树木和河流,穿过参道上的两排篝火架子和一个石鸟居,注视着他即将第三次前往的小神社。
朝露透的行为对他来说当然很重要,因为之前试图控制他的咒力和朝露透父亲的咒力有九成九的相似。
※
朝露透觉得眼前这个叫五条悟的人很棘手。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跟陌生人说这么多话是什么时候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十分可怕且反常的事。而且在兰婆婆面前演戏时她也装得太活泼了点。她隐约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些太激动了,但她不确定是不是那些天亮前才平息下去的多余咒力导致的。
关键在于,这件可怕又反常的事,是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五条悟引发的。而这个五条悟,是个很神奇的家伙。
从一开始,五条悟的情绪就稳定得有些诡异,一点也不像她见过的那些小孩子,甚至是许多大人。更诡异的是,无论他说什么让人生气的话、做什么让人生气的事,都不是出于恶意。
在她施展术式后,五条悟的情绪出现了变化,终于出现她非常熟悉的警惕——然而这种情绪的存在感并不强烈,异常的平静和无恶意仍然是他情绪的主导。
她不知道怎样对待这个不太一样的陌生人,只能随身带着咒具自保,并凭借直觉去和他打交道,但依赖直觉的她变得有点像个笨蛋。所以她认为,五条悟是很棘手的人,她至少应该尽量克制自己和他对话的冲动。
然而即便有这样的认知,朝露透在行动上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比如眼下,在被五条悟毫不客气地嘲讽以后,朝露透又说:“五条,你一直是这样说话的吗?没有人——打你吗?”
她本来想说“不喜欢”的,但她又想到五条悟一看就是完全不在意这种事的人,就换了个更适合他的词。
五条悟快速偏了下头,她根本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一抹蓝色在雪中闪过。
“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而且,”他好像听到了不可思议的话,音量都大了一点儿,“谁敢打我?那家伙是对这个世界一点留恋都没有了吗?”
朝露透又一次感受到和人交际有多困难。
她心想,在京都人里,直来直去的风格不应该让人感到交流很轻松才对吗?为什么跟五条悟对话比跟其他京都人对话还困扰呢?
“如果你去上小学的话,肯定交不到朋友。”朝露透说。虽然她去学校以后一定也交不到朋友,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吐槽五条悟。
不过就算是缺乏咒术师常识如朝露透也很清楚一件事,三大家族的子嗣是不会去学校上学的,有的甚至连咒术高专都不去上,只需要蹲在家里跟着精英家教学习就可以了。所以她只是随口说说,并不觉得会对五条悟形成打击。
谁知五条悟停下来了,她不得不跟着停下来。他回过头来看她,两人直直对视了一阵。看着从那双明亮清澈的蓝眼睛里发出的疑惑眼神,朝露透的心情顿时有些微妙。
“为什么一定要交朋友?”五条家的六眼这样问她。
一上来就是这么难的问题吗?
“我也不知道。”朝露透干巴巴地说。
她已经做好又被五条悟嘲笑的准备了,没想到他只是眨了下眼睛,说:“挺诚实的嘛。”语气平淡,措辞也没有感情倾向。
他把头转回去,继续往上走,一边走一边说:“能和我交朋友的人至少也要能追上我吧?五条、禅院和加茂都没有出现这样的人。我没有跟弱者交朋友的必要。”
朝露透感觉自己出口恶气的时机到了。
她踩着五条悟留下的脚印加快脚步。她没有忘记五条悟那奇怪的术式,在要追上他时特意往左侧的竹林里靠了一点来绕开他。这次她动作敏捷,每一步都又快又稳。
在她移动到比五条悟稍高的位置时,她驻足回首,对他说:“追上你很难吗?”
※
最终,两个小孩气喘吁吁地在河边停下。
自从朝露透超越五条悟第一次以后,两人就较上劲了,开始你追我赶。陡坡本就不利于奔跑,再加上雪天地滑和两人互相用咒力使绊子,两人的衣服上或多或少都沾上了雪。不过他们都跑得有点热了,一点都不觉得冷。
朝露透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缓过劲来后立即抬头冲五条悟喊:“平局!”
也在调整呼吸的五条悟顿时不爽了,但他和朝露透的确是同时抵达河边,便极其敷衍地“嗯”了一声。
“我追上你了,你不许说我是弱者。”朝露透说。
“……只是在这种小游戏上达成平局而已,在得意什么啊?”五条悟反击。
朝露透才不理会他这种话,继续休息了几秒,最后深吸一口气,站直说道:“走吧,尽快过河,脚会很冷的。”
五条悟瞟了一眼只有脚踝深的河水,先朝露透一步走进河里。
朝露透茫然了。她亲眼看见五条悟如履平地般在河面上方行走,河水连他的鞋底都没碰到。他很快就到了对岸,并回头盯着她。她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他在挑衅。
五条悟真是个棘手的人!
朝露透是踮着脚跑过河的,即便如此,她仍然感觉河水快把她的脚尖和脚掌冻僵了。
为了暖和起来,她再次开始奔跑,结果没跑出去多远就感觉自己周围闪起几道白光——是自己兜里的咒具被外来咒力触发了。她立即回头看五条悟。
“有人去神社那里了。”五条悟揣着手说道,刚才的确是他用术式拦了一下朝露透,“暂时别过去。”
朝露透只好不去与他计较,站在原地小心地跺脚,问他:“男人还是女人?”
“一男一女。看不出实力,等他们走吧。”五条悟答。
过了一会儿,五条悟却皱了下眉:“他们好像是守卫,站在神社门口不动了。”
因缘神社以前是否有守卫这种事朝露透当然不记得,但她并不紧张也不觉得懊恼,而是冷静地向他确认:“不能从正门进去了吗?”
“还有入口?”五条悟瞬间领悟朝露透的意思,抢白道,“在哪?”
完全失去揭秘乐趣的朝露透心情复杂地注视着他,好几秒后才选择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领路:“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差不多一百多步,进入了通往朝露家墓地的小路。两旁高大的树木遮住大半的天空,形成一条幽静的林荫道,向更深处望去就可以看见用一整块巨大的石头做成的墓碑。在朝露透印象中那块石头前面总是有人的,或许是因为重要的仪式才没有一个人来。
“另一个入口在墓地里面?”五条悟一边用术式清理掉雪上的足迹一边询问道。
听见五条悟这样问,朝露透惊奇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这里是墓地?”
前面可没有指示牌。就算眼神再好,那块石头上也只有人名,他怎么知道那是墓碑的?
五条悟清了清嗓子:“猜的。”
他这才想起叔叔今天早晨来了这个墓地,希望叔叔已经离开了,就算没离开也不要正巧在这时候走出来。
“哦,你猜对了。从石头后面的树爬到高一点的地方,那里可以上神社屋顶。但是路很远,落脚点也有点不好找,容易受伤。”朝露透歪歪头,没太纠结这事,解释道。
“听起来你很熟练嘛。”五条悟说。
朝露透眼前浮现一张脸,脸上有一双冷漠的青色眼睛。她认得出那双眼睛,它偶尔会出现在噩梦的结尾,无动于衷地注视着伸手求救的她。
“有人带我走过。”她闭了闭眼,这样回答。
他们渐渐走近了那块石头,其上朝露家的家纹也变得清晰可见——一个有刀刃穿过的龙胆纹。朝露透仅仅是瞥了一眼,便漠不关心地挪开视线,打算直接从旁边绕过去,但是五条悟没有。他愣了一下,走到那块石头跟前,半蹲下去,喊道:“朝露,过来看看。”
在石头底下摆着六张照片,一女五男,有笑容明媚可爱的小孩子,也有精神抖擞的少年。都是拍得很不错的照片,但是上面的咒力痕迹骗不过五条悟的眼睛,是源于对死者思念的诅咒,力量还算强大。
执念很深啊。五条悟在心里咕哝道。昨天他来这里时没见过这些照片,为什么今天会出现?
“什么?”朝露透走过来,看见那六张照片的时候,眼里显出迷茫。
“这几个人是死掉了吧?他们的照片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你们朝露家的惯例吗?你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吗?”五条悟丢出一连串问题,可这却让朝露透陷入更深的迷茫中。
她盯着他眼眸里映着的小小的自己,黑色的一条小影子,像在澄澈的蓝色中加了浓墨的一笔。“他们……”随着她开口,那小小的黑色的自己开始扭曲。
她脑海里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水流般的咒力撞击人体,溅起了水花般的零星咒力;表情扭曲的夫妻,和她手指上被雨水冲淡的血迹;缠住脖子和四肢的锁链收缩到极致,闪电突然袭来,照亮了那双眼神比刀刃还冷的青色眼睛……
“朝露透!”一只掌心白里透红的手在她眼前挥动一下,还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朝露透的身体猛地一震,眨了好几次眼。她看清楚了,在她面前的是才认识不到一小时的五条悟,半蹲在雪地里,雪花在他周围飘落,蓝色的眼睛闪着活人才有的光亮。
“你的咒力……”
“我没事!”
朝露透打断他,用掌根用力拍拍自己的两边额角,并胡乱点点头,继续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他们现在的情况我不清楚。我早就离开朝露家了,在我走的时候他们都还活着。呃,不,或许有一个人?还是两个?总之,在我离开前,至少有四个人还活着,尤其是朝露奈奈绪和朝露晴祝!”
五条悟抿紧嘴唇瞧了她一会儿,问:“哪两个?”
朝露透微微弯下腰,伸出手指点了两下。一个是黑发黑眼的女孩,另一个是褐发褐眼的男孩,两个看起来年纪都很小,稚气未脱,尤其是那个男孩。
“因为他们的爷爷奶奶是重要的人物,朝露家对他们的称呼也不一样,是‘奈奈绪小姐’和‘晴君’。”朝露透低声说。
五条悟愣了一下:“晴君?那不是一只鸟的名字么?”
朝露透也愣了一下:“鸟?不是哦,他是朝露骏雄的孙子。”谁敢给宠物鸟起这个名字,真不担心得罪那个坏老头吗?
五条悟抬起一只手,捏住下颌,皱眉思考了片刻。
“他已经死了。”再次开口时,他用右手食指关节敲了一下朝露晴祝的照片,“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他就是在你离开朝露家之后死掉的。那只鸟多半也是在那之后养的,是在纪念死者吧。”他神情冷淡地说着,平静无波的视线扫过其他五张照片,最后定格在朝露透脸上,“按诅咒强度看,这些人也都死掉了。最大的人应该也还没成年吧?朝露家一定发生过不小的事。”
朝露透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但是他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问与这六人有关的事,而是站起身对朝露透说:“先走吧,去找你爸爸。”
※
的确如朝露透所说,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非常远。等两人跳上覆盖着一层薄雪的神社屋顶时,仪式的奏乐声都已经停下了。
“现在应该是开始接触刀了吧。”朝露透听见屋檐下有个女人说。
“真想到现场去看啊!真倒霉,居然轮到我来看神社!”另一人的嗓音更粗一些,是个男人,听起来心里充满怨气。
“我倒无所谓。”
“我真是搞不明白几位大人的想法,今天这种日子怎么可能会有人偷溜进神社……”
朝露透注意到五条悟已经找到了她说过的那几片瓦并把它们挪开了,当他点头示意时她也点头,接着五条悟就跳进去了。正常来说从这个洞下去得借助这一侧挂着绘马和咒符的栏网,但他消失得太快,她也没听到他落地的声音,他一定又是用了术式。
她悄悄挪过去,正想跟着跳下去,却听见那两人的话题变了。
“我说,你觉得我们这次真的能选出家主吗?”男人先提出这个问题。
女人没有接话。
男人接着说:“自从上一位出事以后,因为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骏雄大人才一直代管家族。好不容易晴君觉醒「尘劫」,谁都会认为他就是继承人,结果……唉,我真担心今天没有一个人能胜任。要是「业火」被带走了,家族就真的完蛋了。”
“是啊。”女人平静地应了一声。
“我听说今天早上祂就差点暴走,封印全都坏掉了,现在摆在仪式现场的可只有本体!用咒力直接接触本体多危险啊!谁敢保证自己的咒力一定不会刺激到祂?”男人继续说。
“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听说总监部的代表和三大家族的代表都是一级实力的咒术师,就算祂突然暴走……”女人耐心分析着。
朝露透左眼前突然一花,低头一看,见五条悟神色冷淡地仰视着她,还用手电筒的光束示意地面。
他的手电筒哪里来的?朝露透瞪大眼睛,暂时将两名看守者的聊天抛到脑后,立即向下爬去。
“你爸爸在这里跟什么人发生过冲突,然后他就消失了。”等朝露透落地,五条悟就用气声向朝露透说明起来,“地上和祭台上都有他的残秽,但是门口、栏杆和屋顶都没有他离开的迹象。这个地方没有隐藏空间,他也不可能原地蒸发,所以他很有可能是无力抵抗后被他的对手塞进某个东西里带走了。”
朝露透摇摇头说:“不,爸爸会随身带着清理咒力残秽的咒具,也许爸爸是走时顺便抹掉了。”
五条悟却耸耸肩,挖苦道:“居然这么乐观吗?挺好的。”
“什么?”
“看这里。”
朝露透的视线被光束引导至地面,看着圆圆的大光点在某滩残秽泊上转了两圈。“这么大滩血迹,别无视掉啊。”她听见五条悟说,“干掉的血迹里混有你爸爸的残秽,肯定是他的血啦。”
但是朝露透仍然摇头,指着那滩紫色的咒力残秽对他说:“那里只有咒力残秽,哪来的血?”
“哈?你的眼睛是有什么问题吗?连血都认不出来?”五条悟的表情像在说“你在说什么蠢话”。
朝露透立即皱紧眉头,为自己的好视力据理力争:“那里确实只有残秽……紫色的。”她甚至走过去一脚踩在那滩残秽的最边缘,说着,“就是这里。”
她看见五条悟翘起一边嘴角笑,充满嘲笑的意味。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口型却突然保持在微微张开的状态,目光也随之牢牢地锁定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