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的钱。”
“药只给她。”
老板是一个魁梧宽厚的人,她身后之人不敢有动作。
他跟她一起点清了银子,按照钱财数量同学徒一起给她分批打包。
她提着满满的四提药材,转身想回去找阿爷,看见了身后如狼似虎的人群。
利益相关的消息永远传得最快,越来越多地人往这里赶来,只要小孩一出店铺,便会有人蜂拥而上,将它们抢得一干二净。
她神色平静,“钱是我自己争气得来的。我阿爷快要死了,能不能让他先吃上药。”
她身前的人朝她跪下,哀声一片,哭诉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家庭。
她知道她阿爷的情况,所以便也了解这些在场之人至亲的境况。
她伸出左手,“这些给你们,让我回去救我阿爷,好吗?”
眼前人盯着她另外一只手满满当当的药材,似是还不满意,继续哭嚎。
老板叫住了女孩,让她将药留下来,他来分配,又让店小二送她回去。
他拎着药,清开店门前拥堵的人群,“是别人的钱买的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女孩被安全无恙地送到了疫区,她在进去前朝店小二道了谢,把自己身上护着的那些钱给了他一半,让他快些回去,不要染上疫病。
她拎着药欣喜若狂地奔到阿爷的床位,“阿爷,我有救命药了!”
笑容还没完全展开,便僵在脸上。她瞧见了哭成泪人的阿母,和被白布掩着全身的阿爷。
她怔怔走近阿母,被她拥在怀里哭,“你阿爷,去了……”
刚包好的药材还在她手里拎着,她明明……马上就可以给阿爷煎药喝了!
她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殿下,午下又去了几位。”县医兢兢业业朝面前的少年汇报着。
他身上罩着白色的罩衣,口鼻被面罩遮掩起来,全身防护措施做的很得当。
反观他眼前这位尊贵的少年,并未穿戴上他送去的两样物品,毫无阻挡气定神闲地走在疫区里,让他看着心惊肉跳的。
眼前之人可是陛下的心肝宝贝,若是在他这里出了半点差池,他都吃不了兜着走。
思来想去,他再度开口提醒:“殿下,疫区病重,殿下还是做好防护比较好。”
“曹大夫有心了。”少年气定神闲,颇不在意,似乎一点也没听进心里去。
县医气得直跺脚,又不敢再发一言。
疫区传来很响亮的哭声,少年皱了皱眉,寻着声源望去。
县医谄媚提醒:“想是哪家至亲刚刚离世,孩子接受不了。”
少年往前走了两步。
他瞧见了被一位妇人拥着哭泣的孩子。
这位孩子有些眼熟,她歪歪的发髻,他应是见过的。
他生了些好奇的心思,想要走过去探望。
县医拦住了他:“殿下别去,这种死人地方的毒是最重的,殿下没有防护,很容易染疾的。”
这话戳到了少年的心窝子上,他眼神示意毕之若,让他格挡开了县医,快步走到那个床位前。
女孩的手里拎着两提沉甸甸的药,在这样的时候,是极不便宜的,他很快就知晓她是谁——
那个前脚还跟他说着后会无期的女孩。
此刻床上白布盖着的人,应该是她口中拼命想救的至亲。
她拎着这么多救人的药,迟了一步。
冬天,也是在冬天死的。
残疾,都是残废的。
父亲,也是父亲。
他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些共通之处。
他又想起那个瑟瑟的冬,倒在雪地里再也起不来的人。
他是被冻死的。多么荒唐可笑,是想起来都痛苦地嗤笑一番。
那样冷的大雪天,在夜里,宫里下了门禁,让他一个残了的人,独自一人,从元通门回家。
他的身体似又冷了,气得说不出话。
妇人被他身上的气息震慑到了,连忙拉怀里的女孩转过身,朝他磕头:“冲撞了大人,民妇和小女都有罪。是民妇之夫去世突然,一时接受不了,还请大人恕罪。”
女孩哽咽地同她一起重复,眼里的泪水砸到地里。
少年有些意外,望着匍匐在地的背影,左顾右望了一下,直至目光定睛到一处,他对身后的人吩咐道:“看着她们。”
县医连忙应声,盯着他的背影,唯恐他又到什么危险之地。
可是不是。
少年走向了疫区围栏外侧那独独开了一树的红梅,折了一枝。
他走了回来,两人早已起身静候在原地,他将手中的梅枝递到女孩眼前,“节哀。”
“遥有病梅生寒树,散作乾坤万里春。斯人已逝,无可追溯,劝你此顾方寸外,亦惜亦怜眼前人。”
女孩接过他手中的梅枝,闻见了一段梅香。
她决然抹去面颊上的泪,将手中的药抽去两包,余下伸出手,“大人的钱买的,再还给,我没有用了。”
“赏你的,归你处置。”少年负手于身后。
“那我随意处置了。”女孩面无表情地道。
她将手里那两包药塞给了阿母,提着手里的药,挨着床位各自分发一份。
少年瞧着她的背影嗤笑,对身侧近卫道:“没想到他的钱还是还给了他。”
他如此大胆,当着所有人面对那人妄加揣意冷嘲,毕之若噤声不言,随行的人也不知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更不敢妄自揣测。
一日都刻意跑到疫病重灾区,他不出意外地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比疫区里的人都要厉害。
县医说是他身子骨太好,所以这病十倍百倍地折磨他。
这是传染性很强的病。
县医都只敢全副武装在疫区转一小会儿,他是最不能倒下的人。
屋子里的只有他从京都带来的一个近卫同他感情深厚,更何况他这病比别人更来势汹汹,掉头的几率和感染的几率并重。
没人敢来近身伺候侍奉。
府衙决定从疫区抓几个有伺候病人经验的家属,悬赏奖励优厚。
阿爷被火化掉了。因为不能让疫毒离开疫区。
女孩搀着阿母走到围栏处,看到了张贴的招募榜。
她带着阿母回家,给她买了煤油灯和棉被。
将阿母安置睡去,来到了招募的大宅。
她是第一个,头上还簪着那截梅枝。
毕之若问道,“你叫什么?”
“我姓奚,没有名字,要叫便叫我奚娃吧,我阿母阿爷都是这样叫我的。”
毕之若:“留下吧。”
照顾的日子跟照顾阿爷一样枯燥,她一边瞒好阿母,一边言听计从,端茶倒水。
八九岁的女孩的背已然微弯。
毕之若也是讨生活的人。
他没见过女孩这样的,小小年纪便劳累这般。
他觉得他的生平好上太多,尤其遇上殿下一事,又是幸中之幸。
毕之若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她那么任劳任怨地照顾殿下。
她说,因为有钱,有了钱,阿母这个冬天可以不用冷水洗衣服冻伤一双赚钱的手,不用晚上熬夜做绣活却勉强铺贴家用,不用自己砍柴修房子,做很多男人做的活。
少年的病情终是惊动了京中最高位的那一位,宫中的太医被快马加鞭送来诊治。
医童来了,她便失去了作用。
临走前,她也折了一枝开得正好的梅枝,放在了他的案前。
那一瞬间,无数的光影在燕奚眼前掠过,最后凝聚在一地。
那个地方她太熟悉。
是她初至这个世界,尚未反应过来之处;也是她第一次遇见韩蕲的地方。
她看到眼前红着脸的女子,用衣袖娇羞地半遮着面,对身前长身玉立、容颜俊美的素色锦袍的男子,说,“小女子名唤燕奚,是燕听侯府的二小姐。”
话音落,女子便娇羞地捂住脸,跳跑出了林子,身前的男子甚至没来得及抓住她的衣袖。
而远远的,燕奚瞧见了,披着厚重氅衣的韩蕲静静地立在梅树之后,看着眼前才子佳人的戏码散去,默默记下:“原来是燕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