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没听听他讲故事了。
那些阴暗糟糕、损人利己、没人想听的故事,就此埋葬在这场大雪里。
他该是憎恨她的。
他没有想过要杀她的。
他寻了好多个日夜,只是想着将她请回去,再陪一陪他,想同她说一句,“我原谅你,我不介意这些。”
为什么是她先说出口。
明明是她握着自己的手,将刀插|进她的血肉里,亲手送自己走黄泉路,凭什么还要高高在上、假装慈悲地说一句——“我原谅你”!
他该是厌恶她的。
所有的祸事由她而来,让他也负上不少骂名。越来越多的赞许声倾斜至顾寒霜,他握着灵华的手时,能感受到他委委屈屈、欲言又止的目光。
她用不入流的计谋笨拙地算计了所有人,从不让人消停,让自己的生活离以前的平静淡和愈来愈远,迫着自己对她负责,收拾一切她留下的烂摊子。
可他清晰地知晓,他是不在乎这些的。
他将无法同他比肩的人都视为蝼蚁,不会为他们分出一丝心神,自不在意流言、蜚语、成败、后果。
他要所有人清晰地忌惮憎恶他,又不敢动他。
从小便是,从处理的第一个人——俞岁开始便是。
记忆往前回溯,他竟只落在了寒山寺的红梅林里,他看着面色含羞的姑娘,娇俏地对身前长身玉立的人说,“小女子名唤燕奚,是燕听侯府的二小姐。”
现在此时,他想的只是,她这样零落在大雪里,像被碾碎一地的红梅一样,那她的黄泉路该多冷啊,到收鬼司时,会不会没有盘缠被人欺负,在往生门前,是不是期许跟他们永不相遇,喝了孟婆汤,将他们之间的往事瓜葛全部消散,再也想不起他。
那是何种感情呢?
她死了,他怎会这么难过?
燕奚脱离了她身体的束缚,透明的灵魂停在半空中,静静望向他们。
风雪穿透她的身体,砸向地上的人。
二人落了满身的雪,厚厚覆盖一层,像是冰雕。
韩蕲空空地望着远方,目光被一片白吸引住,才反应过来,清掉了她身上周遭的雪,也不顾自己,抱着她起身。
他轻声念道:“王妃,回家。”
芳菲被人擎制着,缩在角落里,连燕听雪、顾寒霜和程澈都赶来了。
他阴冷地扫了一眼罪魁祸首,吓得芳菲瑟缩了一下肩颈,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颤抖着,硬气地说:“她杀了人。”
他朝芳菲迈了一步子。
“摄政王殿下。”
在风雪里,燕听雪喊停了他。
他拥着燕奚转身,“燕大小姐,何事?”
程澈为她撑着伞,她在伞下,周身干净,“芳菲是我的婢子,囚困一事罪责在我,是我管教不力,监看不察,让妹妹受了这么多委屈。但请殿下给我一个解释,缘何取了我妹妹一条命?!就算她之前犯过错,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罪不至死……”
眼前站着的是自己时时放在心上之人,此刻她面颊淌过清泪,声声质问,韩蕲心里没有腾起任何怜惜心疼的情绪,甚至懒得同她解释。
他虚虚地想,原来,他不是非要得到燕听雪。
“受仗刑,一百,活着再说。”他对毕之若道。
毕之若领命,挥手命令人押解芳菲。
她并无反抗,冷笑同他们起身。
燕听雪有些不忍地背过身去,却没开口求情。
宽厚的大氅盖住了燕奚,不让别人瞧见她一分糟糕的模样。
他启步,预备如他所言,一起回家。
燕听雪上前一步拦在他身前,清冷倔强又坚定:“燕奚是燕听侯府的燕奚,你不能带走。”
他略扫了她一眼,视线却停在为她撑着伞的程澈身上,“滚。”
程澈拉住了她,让她别冲动。
毕之若过来挡在她身前,得体问礼,韩蕲径直抱着燕奚走在最前头,同想来挽回局面的一行人擦肩,身后的人步伐统一,沉默着跟上他。他的步伐一深一浅,走在风雪里。
燕奚跟着他走了很久。
看着风雪逐渐将他吞没。
他脸上划过一阵冰凉,又是泪。
他这才后知后觉,他好久都没流过泪了,自年少那位威仪并重的长公主倒在同样的凌冽寒冬时起。
那个时候,他的血和泪还是温热的。
冷心冷肺无欲无求惯了,原来,他现在连泪都是冷的。
冬日,冬日,冬日,为何又是冬日,怎么总是冬日,要将一切悲哀劫难都复加于他。
明明,冬日是父母亲带着他围炉煮酒的日子,是他们热切庆祝他生辰的日子,是母亲说他身上暖和,抱着他一天都可以不撒手的日子。
明明,是他和她一起堆着雪人,看着檐下初雪,让他想,其实冬日,也不是那么讨厌难熬的日子。
走到摄政王府,大雪已经没了他整个靴子。
他僵直麻木地感受不到刺骨的寒,鬓发、眉毛、睫毛都结了冰,他凭着一口气,将燕奚送到徇思居。
手冻得紫红僵硬,他颤抖地想去撩她凌乱的鬓发,后又想起手上覆的尽是血,急促地收回了手。
“我不该这样来见你,这便去洗干净。”
他念道,步子虚浮地站起身,颤颤巍巍朝门外走去。
风雪又砸在他的身上,这一次,他直不起身,倒在其中,以雪作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