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摆姿态给外界看的Father在教堂内睡得并不安稳,却并非是因为深受良心谴责,而是一连几晚,他总在入睡之后,不时听见隐隐约约的流水声,偶尔急促,偶尔又像涓涓溪水,偶尔,又似未拧紧的水龙头,点点,滴滴,不断聚集,再带着重量,一次次下堕。
扰得他不得安宁。
奇怪的是,他向来睡眠很好,很少做梦,也不怕光线,对声音,也称不上敏感。
这天晚上他终于失了脾性,愤地从床上坐起,昂头盯着天花板,找找是否哪里有条他从前没注意过的裂痕。
更不寻常的是,他一起身,那些流水声就静止了,房间内静得只剩下他的呼吸声。
他的睡意已经被彻底赶走,索性披上外衣走去窗边,望着草地上因为挖走两棵几十年的白兰树而留下的深坑同一大堆杂土,目光中透出深深的恨。
不确定到底是因为思绪游走,还是眼神恍惚,眼前竟然有了朦胧模糊的景象,是一群孩童,排着队牵着手在草地上跳动,嘴里数着数字,脸上的笑蓬勃有生机。
他们是在跳房子,一格接着一格,从这棵树一直跳到那棵树下。
景象中,似乎那两棵白兰还在,他多年来收藏在最心底的抱负还在。
双手不知不觉地紧握,想再将这份抱负掌控。
一阵突兀又激烈的敲门声,把他拉回现实,教堂的神职人员早已被遣散,至今还留在身边的只有两位陪伴他多年的教徒,他们受他训示,负责帮他出面处理一些不方便以神父的身份打理的事务。
“什么事?”神父不快地问,但他也已经知道,除非严重,否则那两个教徒都不敢选在这个时间过来打扰。
“喷水池,里面的鱼好似是被人毒死了。”
随他走了出去,隔开几米已经注意到,那喷水池里的水已经变作浅浅的红色,走近了些,里面生活的几尾鱼,无一例外都被剖开腹腔,血液混进池水。
只有池中央的白色天使瓷像,一如既往地雪白,安详沉静地闭着眼,双手交握,还在为世人祈祷。
这座喷水池是一位教友会员的赠物,中间的天使像是找名雕塑家制成,落成的时候,还安排了一对由稚嫩的孩童组成的唱诗班过来唱诵庆贺。
至于那几尾鱼,都已经记不得具体养在那里多久了。最开始是某位会员的子女贪玩,随父母过来的时候带了只鱼过来,就放进池子里由得它游来游去。后来又不知是谁见了它孤单,又添了一条进去作伴,渐渐地增多。
教堂从没专门照料过这些鱼,却因为不断有人施善恩洒些吃食下去,或是饲料,或是面包屑,它们竟纷纷长大,虽在露天的池水里遭受风吹雨打,却活得自由自在。
“查过了吗?”Father问。
那教徒便应,“从监控里没看到异常。近来修葺塔顶,出入的工人也有一些,明天我会再查。”
Father稍稍弯腰,捞了一尾体型还不够大的鱼到手掌上,它身上的橙红色鱼鳞波光闪闪,还保留着鲜活的滑溜,此刻却如同玩具,可随意握在手中玩弄。
他突然将视线又移去了池中那座雕像,真是好笑,它到底在守护谁,连最近它的池鱼都未能幸免。
于是带着戏弄一般,将那尾鱼又扔去了池水里,交待身后的人说,“明天叫那些工人顺便拆走这座喷水池。”
夜里没睡几个小时,神父还是照旧早起,他约了律师见面,在两位教徒的陪伴下出教堂。
外面的街道上来往的人较多,因今天是周一早高峰的缘故,行人走过这条街,去上班或是返学。
就在上车之前,有个背着书包的男童,迅猛不及地奔了过来,虽被教徒挡开了些,也还是险些撞进Father怀里。
教徒提着他一边手臂,同追过来的妇人说,“看好你的儿子!”
那妇人躬着背道歉,温顺怕事的模样,Father给了道目光,那教徒便松开手,由得妇人领着男童走。
等上了车要关车门,又瞧见顽皮的男童挣开妇人的拉扯跑开了,妇人嘴里喊着,“小心看车啊,奀仔!”
Father不动声色,惯常沉默地忍受着这一程车。
“奀仔!奀仔!”耳边不知是谁一路在唤。
那男童,普通寻常得连个好听的昵称都不配有,一副营养不良的身材,落得一个孱弱的称呼,却也值得那妇人牵肠挂肚。
一时间他又恨了起来,许多年前,就是Mae带来那个不入眼的瘦弱男童,也是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只好被唤作“奀仔”。
他始终不肯承认,当年竟被他看走了眼,徐徐时光过去,那奀仔竟成长为衣着讲究、业绩惊人的男性,被那犹如鬼影一般难缠的商商领来教堂,说要感谢当年他的收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