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游历时见过丁仪,此人一身狂傲,大概是不会屈尊去追一个弟子的。
“但我不会回去。我绝对,不会,向他低头。”
话里有怨,亦有倔。成君讶然抬头,小术师唇线紧绷,脸色有点难看,眼神却坚定。
成君直觉,在丁仪与夏舒之间,曾发生过什么。
或许便与夏舒身上的“病”有关?
“令兄常年独居朔方原北,怎么,你这回是专程去寻他的?”成君故意岔开话题,眼下还不是从夏舒嘴里打探丁仪的时候,显然夏舒自己也不是很想聊关于病的事。
夏舒继续了抚摸的动作,“是。”
“巧了不是,你要向北走,我也预备北归的。”成君顿时支棱起来,“我要回九岳山问问情况,怎的几个月过去还封山了?这样大的动静,岂是能轻易决定的。”
夏舒道:“为什么不能决定,难道还要跟你商量吗?你都摔死了。”
成君:“……”
夏舒:“而且,你原先想着一个人回去吗?回屠户的案板上去?”
成君:“……”
这小术师怎么说话呢。
“你老实跟着我罢。”夏舒双手卡着土狗的前肢将他悬空抱起来,拎到眼前与之对视。“我要弄清楚你身上的问题,岁正再是神秘,总归是十二门秘术之一,之前没有路子、亦没有机缘遭逢此门术法,如今你既落到我手里,在没有理会个中关窍以前,我绝不会放你离开。倘我习得了这转换魂魄的法子,让你回归人身不过吹灰而已,你可不能中途跑了。”
成君无力地挥了挥狗爪子:“若我不答应呢?”
“那我现在就强取银环,谁管一只狗的死活。”
“我答应了。”
“很好。”
夏舒满意一笑,轻拍成君狗头,笑得他心惊胆战。
这小术师竟还是个心狠手黑的主……这趟北归之旅,真能顺利安平吗?
“竟然是在南园牧场……”
成君终于弄明白自己落在何处了。但他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成为一只狗倒是没意见,能活命就算不错,能跑这么远是他没想到的,真靠四只脚往回走的话,怕是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回得去。
南园牧场在大陆最南端,再往南边去就是浩瀚海,而九岳山在澧江北岸,一道天堑分隔南北,这么看,中间至少隔了半个大陆的距离。
不过夏舒要北上寻兄,怎么离开青莲谷又往南边走了呢?
“哦,南园牧场附近有一片椴树林,产一种白花椴蜜,我需要用它来调制入药。”
土狗两只圆眼滴溜溜地一转:“你还说你没生病?!”
夏舒用力一拍他的狗头:“闭嘴。”
按照他们目前的行进速度,再过几天就能到达南山以南、路过青莲谷附近了。夏舒在骡马市里雇了辆马车,四仰八叉往车厢里一躺,睡了半天又爬起来,嫌硌得腰疼,当着成君的面下了马车,在路边的土地中催动谷玄秘术,棉花植株钻出地面、长出新叶、枝叶枯萎、花苞炸开,前后只在瞬息之间。棉籽被凭空剥离,夏舒在车厢外靠着马车眯眼打瞌睡,不一会儿,松松软软的棉花垫满整个车厢,不要说驭车的车夫,连成君都看傻了,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役使秘术的。
夏舒还很大方地将土狗揽进怀里:“来,到这边来睡。”
被一大堆新摘的棉花包裹,成君想不困都难。睡着睡着他觉出了暖意,很快暖成了热,快要入夏的时节,想一想是不该再睡棉被了;睁眼一瞧又觉得不对,热的哪里是棉花,分明——分明是夏舒的身子在发热。
黛青的柔软布料包裹着那具纤细的身躯,长发散在颈边,棉花洁白,衬得一张脸色如春花、艳若桃李,再一会儿脸颊变得绯红,像泡在热水中一样,仿佛将有热气从他身上蒸腾。
“夏舒……”成君拿爪子推了一下,“夏舒?你是不是太热了?”
叫不醒。成君心里一沉,这果然是某种发病的症状,嗜睡、畏寒、发热,怎么看都是个病人。
汗水涔涔地从小术师额际滑落,呼吸也急促起来,成君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又过了一会儿,夏舒整个儿成了块火炭,无穷无尽的热从他身上发散,叫人疑心他是不是体内有把火在烧,烧得手脚通红,烧得大汗淋漓,烧得昏睡不醒。
远远的,可以看见城镇了。成君急得在车厢里来回蹿,夏舒现在简直烫得不能碰,一个人就算发烧,真能烧到这地步吗?成君忍不住在心里想道。这太不正常了,丁仪到底对夏舒做了什么,再烧下去头脑都会烧坏的吧?
“水……”
夏舒却忽然醒了。
成君扑到他身边:“你到底哪里不舒服?方才烧得太厉害了,当真不打紧吗?”
“水……”
夏舒还是这个字。
成君只好去扑腾盛水的水囊:“好好好,水在这儿……你、你不喝么?”
夏舒嘴上叫着要水,却不理成君推来的水囊,手中自去凝来一汪清水,随意一泼,洒得一头一脸都是。
然后才像是终于醒过来似的,眼睛睁开,脸颊仍是绯红,眼神逐渐清明。马车已经驶进城镇,车夫小心翼翼掀帘来问今夜在这儿歇吗,夏舒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攒了好一会力气才动了动手指,让车夫帮忙寻一处客栈歇脚。
马车停驻。夏舒手脚并用爬出车厢,车夫来扶都没扶住,下车时一脚踩空,在满地尘土中摔作一团。成君吓了一跳,在边上嗷呜直叫唤,车夫见夏舒半天爬不起来立刻打算跑路,还不忘从夏舒身上摸钱袋子,想昧下横财,被土狗一口咬住手腕,齿痕渐深,又兼着心虚,才数够车资驾马跑了。
马蹄扬起的尘灰铺了夏舒一身。这是成君自进入这具躯壳以来第一次感到切实的挣扎无助,他本来觉着活下来就算不错,现在不这样想了;还是做人快活,他想,若是昔日洞见境巅峰的川海剑剑主在此处,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夏舒落到如此境地,“不器剑”的亲弟、“缠枝莲”唯一的弟子,狼狈到要被车夫洗劫财资,这是何等的落魄与荒谬。
“小夏,你醒一醒……”他守在夏舒身边,心里阵阵发苦,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惨油然而生。
夏舒的病、他的身体,一人一狗,一时间当真说不上谁更惨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