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我错了。”他讨饶,很认真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还很难受?”
迟疑几秒,季郁缓缓点头,桩桩件件地细数起来,“我看你那天垂头丧气,盯着桌上的数竞题目,也不和别人说话。之后又晚自习请假,周末两天没消息,今天白天课都没来上,还有刚才……”
看起来也情绪不高的样子。
孟彷舟没想到自己在座位反刍试卷错题会被她理解成这样,瞬间哭笑不得,“我就难受了几小时,那会真的只是在看题,周末也真的在睡觉,还有,顺便刷了套生竞卷,斟酌今年报哪科。”
季郁错愕,“那你刚才叹什么气?一副心里非常难过的样子。”
孟彷舟弯唇,沉默不语。
“你诓我?”季郁后知后觉,音量提高。所以,自己刚才输出了一大通没用的鸡汤?她恶狠狠瞪他,“浪费我的口舌!”
他举手投降,赔罪道:“我道歉!作为补偿,请你喝东西。”
季郁撇过脸,“呼,谁稀罕!”
“我稀罕行不行,”孟彷舟抵着栏杆倾身,歪头凑向她,“烦请赏脸?”
“哦,”季郁高冷抱臂,几秒后才回他,“那还不走?”
孟彷舟忽然仰脸,望向天边,“再等等。”
季郁疑惑, “等什么?”
他低声道:“霞光快消失了。”
声音格外低缓温柔,季郁下意识转眸看他,天边尚存的云霞为男生侧脸添了层浅淡的柔光滤镜,他眉目沉静地眺望着远方。她疑惑,孟彷舟这么喜欢看晚霞吗?都不舍得走。
没多久,天边晚霞彻底散尽,深灰色的夜幕登场,孟彷舟的声音伴着暮色而来。
“你高一是不是觉得我报两科自不量力?”
这个问题,有点犀利。
季郁当即语塞,因为,她的确如此想过。
那时她觉得孟彷舟这人,要么是盲目自信,要么就是无知无畏,俗称傻。
女生许久无声,孟彷舟看她一副心虚的表情,便心里清楚了。
“说实话,两科一起搞真挺累的,但也很痛快。”他的目光随她颊边舞动的碎发闪烁了两下,“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在短时间里吸收这么多知识。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真的很平静,半点失望失落难过沮丧的心情都没有。我确定,我尽我所能了,既然如此,那这件事就可以在我心里翻篇了。”
“结果其实不算太差,但还远远不够,一起比赛的竞赛生都很厉害,或许我还差点学习积累的时间,差点命定的时机,又或者差点高明的应试策略。”
“我把这些当成一场自我博弈,目标是更好的自己。竞赛也好,高考也罢,在这些既定的体制和规则之下,我只想尽力探寻自己能力所抵达的极限,不断拓宽自我的边界。我想看看,在竞赛这条路上我究竟能达到怎样的成绩。”
“当然,就算进了国集,保送名校,也没人能保证此后的路都是一片坦途。”他耸耸肩,舒了一口气,“但这会给我力量,给我信心,给我向继续朝前路奔跑的底气。我突破了过去自己,也势必能对抗以后有可能遇到的任何困难心。”
他淡淡笑了下,又忍不住自嘲,“不过呢,偶尔我也觉得自己像个赌徒,做事情抱着放手一搏的心态,就那样去做了。”
季郁一时无言,被他的话深深震惊。
在安静听他不疾不徐叙述的过程里,脑中连续炸开火花,那是一种灵魂震颤般的感觉。
她和他,像月球的明暗两面,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是极端的人,对自己要求严苛,对结果挑剔,渴求更上一层楼。
但她对结果耿耿于怀。人生路上一座座丰碑,那些不好的结果却如耻辱柱,牢牢钉在最显眼的位置,柱身刻有最深重的字迹,比如“中考第二名”,再比如“2020中外交流活动,在芭蕾舞《胡桃夹子》演出中担任伴舞”。
偶有失利,她能在表面上佯装风轻云淡,却永远无法在心里践行那份的洒脱豁达。心时常像一件湿透了的衣服,成了拖累步伐的负重,她越用力想拧干水分,衣服就越多褶皱,即便晒干了,也只还是留下了皱巴巴的痕迹。
但孟彷舟不一样。
任何坏情绪在他那里,好像都无法停留太久,很快就被他轻而易举化解。他将尘埃落定的结果翻篇,迈着有力的步伐,赶往前路。
到底怎么做到的呢?
竟然有人能如此阔达通透,真神奇,不是么?
季郁忽地明白,为何自己总会忍不住观察他、靠近他。
他身上那股明朗的、如阳光般的底色,在不断吸引着她。就像黑白底色的负片,渴求被曝光、被补色,被显影还原成彩色的照片。
她无意间窥探到他的生平一页,用什么词概括呢?
残缺,孤独,飘零。
他是一个被生活碾压过,又把自己重塑、拼接,顽强生存下去的人。如果要用某样事物形容他,季郁觉得他是玻璃,或者风,又或者是山泉,是那些坚硬的、透明的、纯净的物质。
可听到他方才那番话后,季郁想,不会再有什么能击垮这样的人了。
许多人连往“极限”里丢个石头听水花声的勇气都没有,待在圈划好的“舒适区”内,不敢或不愿挪动半寸。这样固然平稳安逸,可季郁不是这种人,孟彷舟也不是。
他们都是要站在山顶看风景的人。
“目标和希望会枯萎,但人们自己常常不会枯萎,他们把塌下去的袜子拉起来,继续走。”她忽然想到这句话,缓缓念出声。
孟彷舟在脑中将这话过了一遍,颇为认同地点头。
“不是我说的,”季郁眨眼,“雷蒙德·卡佛在一个访谈里说的。”
“嗯,”他应声,笑道:“不过还好,现在目标和希望,还有我,都还没枯萎。”
季郁看向他,“喂,你在拆我台还是拆卡佛的台?”
“这句话说的很好。我也只是就事论事。”他摊手,望向天边。
季郁没反驳他。
的确,孟彷舟不会枯萎,也不会让自己的目标和希望枯萎。
暮色渐浓,彻底笼罩天幕,天边挂着半个月亮。月色下,被风吹落的叶片,打着旋飘落,地面映出影影绰绰的一点虚影。
季郁仰头,睫毛扑闪。
“是下弦月呢。”
他应了一声,“嗯。”
“你知道呀?”季郁惊讶。
孟彷舟无奈,笑问:“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你连春秋分都不记得,”她翻出旧事,“居然记得月相图。”
他恍然大悟地笑出声,随即爽朗道:“半个月亮,多好认啊。”
再过十几天,半个朔望日之后——
上弦月就出来了。
之后是上凸月,再然后,是满月。
“季郁。”他喊她。
她侧过头,“嗯?”
“想象中的彼岸,永远是更好的。”少年目光灼热,眼神深邃明亮,仰望着那轮半月,季郁定定看着他,耳畔响起他坚定不移的话语,“但我要抵达的彼岸,肯定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