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谬赞,微臣不会喝酒。然祝我国韬,先饮为敬。”
不等老皇帝再度发难,舒言荣自行端起比之旁人足足大了三圈的“酒杯”,将其中浊液一饮而尽。
老皇帝冷哼一声,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淬了毒一般,恨不得直接让舒家人直接当场血溅三尺。
久久不曾听见王君的开恩,舒言荣不得违抗王命,只得在所有大臣投过来的古怪眼神中硬生生站立在原地。
舒行庆倚着崩了口的大刀,在原地站了很久。
她的一条腿在刚刚的战斗中负了伤,血流如注,她本身的羸弱身体也在向身体的主人不断发出警告,可是尽管舒行庆深陷在敌军的包围圈中,依然不管不顾的仰天大笑。
“姨母!”在视线看不见的地平线尽头似乎有少年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传来,不过更大的可能是幻听,舒挽月早被她安排到了另外一条狙击路线,那里是敌人漏掉的过长战线的小尾巴,离这儿又何止百里之距,她并不担忧自家的侄女会突然冲出来坏事。
面对着周围蠢蠢欲动却还是不敢上前的北地蛮人,她将砍豁口的大刀舍弃,随意捡起来一把完良精铁,对指着凶狠蛮横的敌人,放声大喊到:“来啊!老娘可不是被吓大的!”
数不清多少次的挥力,听不见旁人的呼喊与求饶,超负荷的身躯在惊人意志的支撑下,奏唱一首不成调的挽歌。
腥甜鲜血逐渐灌满人的五脏六腑。
“杂、杂碎们,胆敢踏入、进我国疆土,就、早…早该做好觉悟!”
“区区数百敌军,看我、一刀砍杀之!”
“她撑不住了,快、快来,我们姐几个一起上了把她斩杀于剑下!”
“冲啊———”
满天飞舞的花丝遮挡了她的视线,叫她看不清前方的种种奢靡繁艳。
舒言荣简直要支撑不住自己酸软的双腿。
在众人都盯着看笑话的关键时刻。
一个小脑袋从后方悄悄跑出,用尽全力支撑起她岌岌可危的脊梁。
“还有我呢…母亲,舒依禾还在这里,在这里陪着你,请,千万不要倒下啊。”
舒言荣于是没再回头。
“恭逢国盛,愿我荆州,重熙累洽,岁丰年年。”
“谨以此酒,聊表寸心。”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后,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在桃红柳绿中稍微收回目光,终于肯懒散地丟赐舒家人一句话。
“嗯,赐座。”
“谢,圣恩浩荡。”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居然早早地就落了山。
哈。
……
从那之后,舒家家主舒言荣走了姐姐的老路子,也久居病榻不起。
当然,偌大一个舒家乃至下边的属城子民都还需要人来运营管理,偏偏舒挽月不擅此道,就算拘着她硬做也不过是乱指一通狗屁不通,看来看去,也就只有舒依禾这个曾跟随家主入过王都的二小姐是最佳的人选。
十岁的舒挽禾就此接过重任,在舒言荣的指导和监督下开始学着管理家族产业。
在此期间,与舒依禾的担忧相反,她的好大姐从战场上回来后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该玩玩,就是性格比以前更跳脱也更桀骜了,常常一个人不声不言地消失十天半个月,终于肯回头的时候,还往往会塞回来一大群无处可去的小尾巴。
都是她从强盗、逃犯、人贩子、贪官污吏还有其它三教九流的地方救回来的人质。
舒挽月在前面救,舒依禾在后边跟着捡,两姐妹之间倒也形成了种诡异的默契。
最近,有一个人令舒依禾特别在意。
按理说她到了年纪,家主那边也应该着手给她挑选些知根知底的心腹手下了,可是也不知是舒言荣那边病着忘记了这茬还是怎么回事,舒依禾等了很久很久,也始终没有等到母亲的回应。
既然如此,她便只好自己到处挑挑选选,寻找些可塑之才。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上一批被舒挽月救回来的奴隶们素质以及技艺都很高超,个个不说精通琴棋书画,基本的君子六艺还是能和旁人交谈上两句的,不知替舒家省下了多大一番培训功夫。
她就觉得很奇怪,一个两个还能说是天赋异禀上手快,怎么会都这么能干呢?
后来,舒依禾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听年纪大些的女孩子讲,她们这些人大多出自农家山野之乡,又身无长技,本来都是下贱命。
被拐卖后她们便只能听从上边大人的吩咐,干些偷鸡摸狗的小事,时不时再配合大人物的需要当打手当肉垫,聪明些天赋好的就被选上去作护卫,不好的就留在原地,等着浑浑噩噩过一辈子,然后莫名其妙暴毙身亡。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据说她只单名一个“素”字,来往的人都喊她阿素,这个女孩可不得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聪明又能干,还很会拉拢人心,很快就得了大人的青眼。
阿素原本是个书香门第的清贵小姐,后来母亲作为女官因科考受贿被民愤激昂的百姓连夜闯进家门中杀死,父亲也被因此抛弃了母女俩另寻他路,家中忽逢变故,她被充入教坊司当了官女子。
后来也不知怎的,就流落到她们这里来了。
她在的时候,曾大力劝说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们,叫他们对底下这些无甚用处的女奴们好一些,她们人数众多又不显眼,家世也清白,若稍加训练之后培养成耳目细作潜入各个人家家中,收集资料情报的同时还能在关键时刻当内应,岂不是一桩美谈?
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往后进来的女奴们,情况境遇都大大地改善了不少,有心眼的人自然趁此机会偷学技艺,寻了机会从此叛逃出组织浪迹天涯,也不是不可行。
舒依禾在旁边是越听越满意,有头脑也有慈心,若好好扶智一番,未必不能成就更大的造化。
那么现在,唯一的问题浮出水面了。
阿素她人呢?
答曰,地下组织被舒小将军单枪匹马攻破的时候,大人舍不得这样一把好用的刀,将人一并撤走了。
舒依禾抓住了那一丝灵光。
女官?科考受贿?教坊司?
临城确实曾有科考士子贿赂主考官员的丑事爆出来过,但是因为被人提前举报,最后所造影响不大且处理及时,也不过是轻拿轻放。
在查看了教坊司最近十年的卷宗后,舒依禾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世间没有叫“阿素”的女子。
在舒挽月的协助下,两姐妹耗时三个月,揭开了一百年来最大的官场丑闻———举子献贿案。
这是一条盘根节错数十年的利益往来链,背后的主使者也是最大的收益者,乃是桃李满天下的宋太师家。
宋家的嫡长子嫁于荆大王女做一府主君。
而在更换辖地,第一时间发现不对随便匿名举报了最新一轮科举考试的,是一位姓莫的中年女官。
她终身清贫,和早逝的前夫育有一个小女儿。
在暴乱中,莫女官不幸身首异处,她的女儿也自此下落不明。
布衾莫谩愁僵卧,积素还多达曙明。
最后的最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舒依禾与提着视察民情巡游在外的,宋二公子的头颅的阿素在小巷子深处狭路相逢。
这个为母报仇不惜卖笑献身,只为还母亲以及自己一个真相的奇女子踢远了金贵公子哥肮脏肿大的头颅,随意擦了擦手上的汗与血迹,一边落泪,一边笑:“你找到我了。”
“谢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