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死了也好,阿娘会来接她的。
一双柔软的手蒙住她的眼睛,是熟悉的味道,娜娜这个崽种所有的护肤用的香膏面霜都偷了她娘的,这导致娜娜闻起来很可怕,和萨日朗一模一样。
“是你娘的娜娜。”她生无可恋地说。
“真讨厌,我怀疑你在暗搓搓的讲脏话。”娜娜挨着她坐下,拎过一个八角食盒,从里面拿出来一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玩意。
“小茉今天做蛋糕了。”娜娜捧着碟子,轻声说,“这个叫奶油蛋糕,我特别喜欢吃。”
绾绾发呆似的看地面,半晌,抬起视线,“娜娜。”
她忽而咬牙切齿,“谁没有私兵?你娘有,我娘有,金墨有,她自己也有,论招摇和肆无忌惮,谁比得过她,这天底下谁不知道淑景票号?一个票号,专干说不得的买卖,感情上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若是不坐大娘娘之位,她自己就得好好说道说道。”
“活该当年被徐透徐世安兄弟参不孝之罪三,不端之罪九,忤逆之罪十,种种罪状,共七十二款。”绾绾一拳砸在凳子上。
“怎么上来的,就怕什么。”娜娜轻声说,“南边的陈国卫氏,将领出身,黄袍加身,这就容不得将领,杯酒释兵权,小茉打小就帮金墨姨干收税做假账,阴养私兵的营生,她学的就是这一套,靠的也是这一套,她忌惮。你说得对,哪个将领手底下没有几千私兵,金墨的私兵养在汉阳,她的私兵在两广,我家的兵马从前也是有的,只是现在全捂在了漠北华国,你猜素言和延龄她们手里干净吗?军中没人是清清白白的,这些事都不方便搁在明面上说而已,小茉是娘娘,金墨是副君,她俩的兵马问起来她们有的是话搪塞,金墨可以说她只是留了支军队,防高丽新罗异动,以备不时之需,至于小茉,她就可以说,我们买的水果,棉花,所有从南洋运来的东西,那边只管装船不管送,她怎么也得留点人押货,但说到底,整片大漠都是她们的,谁会去质问她们是否养了私兵,可她们就是会问你娘,是不是图谋不轨,你娘年少有为,几大藩王里数她拔头筹,无论哪国哪部,议事都得请她赏脸,当真是最意气风发不过,所以她脾气也是真倔,金墨和小茉她俩又一个赛一个的脾气不好,一整个就是针尖对麦芒。”
绾绾好一会子不说话,最后终于肯开口也是呜咽道,“娜娜,我娘死了。”
“绾绾,”她抱着绾绾,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之后只是说了句,“你要长大。”
“她应该不会放过我。”绾绾靠在她怀里,“你把点点抱回你家吧,她们倒是没有为难点点,但没有人收养就只能去保育院了,那里日子终归还是苦。”
“你不要胡说八道。”娜娜捂住绾绾的嘴,“她不是那样的人,你想想点点,点点多可怜啊,你要好好的,你是大姐姐,要照顾好点点。”
“成王败寇。”绾绾只是闭上眼,“我其实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她低声说,“娜娜,你没想过争一争吗?你真的没想过吗?她不是金墨生的,金墨没有孩子,漠西名义上叫做西信,瓤子里是东之东,金墨一天不让步,漠西就可能通过择练选新的金帐可汗,娜娜,那是汗位,她是中州贡女所出,我们每个人,离那个位置,都只有一步之遥。”
“当年徐透参她种种罪责,要命的只有三款,结党营私,买卖军//火,私采矿石。”娜娜搂着绾绾,“而金墨是那个态度。”她抬起眼,看向烛光,“我娘曾跟我提过,小茉长得像承平娘娘。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承平真的是杨玖呢?倘若这是真的呢?当年陈国国主确实决意即可格杀杨玖组建的那支女军,一个不留,这是旨意,受尽凌/辱,死状凄惨,这是流言蜚语——我可以告诉你,这是小茉传出去的,细节很真实,除了她那会儿还没出生。但在这种流言起来之前,一直有另一个版本的谣言,那就是杨玖率军打出关外,自立为王,因此杨玖才成为一个不能提的人物,罪人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除非她就是东之东之主,承平,同大可汗联军,生擒陈国国主。”
“万一承平是杨玖,那一切很说得通。”她轻声说,“竹庭太后的母亲纪妃八字克父,本来是要被杀掉的,因为莫名生的像杨玖才被杨玖拦下了,收为养女。女孩都容易长得像婆婆,所以经常被阿娘们讨厌,可我娘说小茉长得像婆婆,她娘说小茉长得像纪妃,最离谱反而是最合理的了。”
“金墨不敢赌这种可能。”她说,“你问我想不想争,我只能告诉你,我想,可我也知道,金墨斗了一辈子,不管她差不差那口气,尊容体面,她还是在意的,百年之后得体的退下来于她而言也很重要,因此,除非金墨自己有孩子,不然只有小茉坐王庭的份儿。”她揉了揉绾绾的肩,“我知道,一个人一旦想象过玫瑰椅,想象过皇位,就再也回不去了,所以从小,我就逼自己,不要想不该想的。”
不过她也坦白,“我很羡慕你,你敢争,你也敢想,我没有你的志气,我很懦弱。”
绾绾被她气笑了,“少说教我了,人生没有如果。”说着,她挣出来,“记得给我收尸。”
“不可能。”娜娜拍拍她,挖了一大口蛋糕,先送进了自己的嘴巴,“除非蛋糕有毒,否则我绝对不给你收尸,不过这蛋糕小茉自己也吃了好多,要死大家一起死,嘿嘿。”
“还是那么烦人。”绾绾鄙夷的看了她一眼,倒是很赏脸,接过蛋糕吃了两口,“还行,不难吃。”
“她做甜点还是好吃的。”娜娜说,“其他的简直是灾难。”
小茉在做饭这里和她那个能把锅烧烂的表姐一样,和锅过不去是一脉相承的,纪鸯是经常忘记关火,把锅烧个大窟窿,小茉是炖菜时从不记得看火,把菜烧糊了——炒菜还好点,但她炒菜的问题是经常半生不熟的就盛出来。
她溜回来的时候很不幸,正好撞上叹着气刷锅的小茉。
看见她,小茉挑了下眉,“回来了?”
“稍等,我马上回来。”她难免有点尴尬,指了指净室,可耻的用了慕如发明的好办法。
“可恶。”小茉轻声道。
她跑到净室里躲了会儿才敢出来见小茉。
不过今天小茉心情还是挺好的,她把今晚唯一一个卖相还中看的菜挑出来,端详了会儿,还是觉得这碟凉拌土豆丝拿不出手,又放下,“买点好吃的送去给她吧,蛋糕就剩那么一小块了,吃了还会饿肚子。”
“嗯。”娜娜用力的点点头。
这时她想,小茉看宿家不顺眼,主要还是因为宿家的私兵,如今庆郡王死了,私兵死的死,散的散,对于宿绾,抬个手的事,就身份的尴尬来说,裴笙更值得杀,可小茉都放了裴妃和裴笙一条生路,没必要跟宿绾过不去。
只是她没想到,还真让宿绾说中了,就像宿绾说的,小茉不会放过她。
她感觉茉奇雅和金墨的交易是这样的,茉奇雅替金墨去处置一个人,大概率是贞纯,承平娘娘偏爱的学生,阿娘、琪琪格的母亲及金墨三人共同痛恨的人,而金墨替小茉出面抹平庆郡王之事——当然这有一些马后炮的嫌疑,因为阿雪郡王都当上好几天了。
金墨虽然对规矩有变态的苛求,但她人还是很宽厚的,“……念其乃东之东旧部,将宿绾流放济州岛吧。”
就在此时,茉奇雅忽然开口,“赐自尽。”
“什么?”金墨都呆了一下。
茉奇雅支着头,还在转笔玩,端的是漫不经心和毫不在意,陌生的可怕,“你既然说她们是东之东的旧人,那东之东旧例,败军之将从来都是自裁,这个世道女子本就艰难,一场败仗,可能再无翻身之机,对所有人都是灭顶之灾,所以,这里不容败仗。”
云菩把笔丢出去,重复道,“赐自尽。”
她看见金墨皱着眉起身,心里已经备好了话,刚抬起头,结果斜里蹦出来了一只娜娜。
“庆郡王为什么战败?”娜娜上来就是非常尖锐的一句话,只是随即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打败仗的将军多了,怎么没见男人那么听话,真的含泪斩同袍?”很快,她觉得这句话说的很烂,又换了句,“不能杀她,因为她是个女孩,假若你确确实实想要这样的一个新国度,你就要容忍你的同类犯错,包容她们,原谅她们,你的职责是纠正同类的错误,弥补错误,控制错误的后果,而不是简单的像杀掉异类那般去杀掉一只同类。”
她说的太急,讲完才意识到这句话满是语病和奇怪的名字,衬得她仿佛不是一个上城来的姑娘,这一口稀烂的官话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来的。
小茉面无表情,沉默着,片刻,起身,其实她听懂了,有时候她们就会用这种用珠珠的话形容是“真支离破碎”的官话交流,没有语法,不遵从任何的语序,就是乱说一通,反正她们几个互相能听懂,只是这一次,小茉选择装傻,“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替她,向你提出决斗。”娜娜咬着唇,“如果我赢了,你判她流放。”随后她赌气说道,“如果我输了,你可以连我一起杀。”
云菩盯着娜娜,余光看向了素言。
她意识到她的布局产生了一点反效果,那就是假话重复一千遍就会变成真话。
其实她选择这么做的原因一来为了确保自己称帝的合法性及正统性,二来是她受够了给延龄她们收拾烂摊子,这些女孩子没有一个够格做一个正常的朝臣,她们会公然在朝会上手拉手的一起去净室,偶尔还会尖叫着喊她送月事棉,被弹劾了也根本不知道怎么上表陈情,只会蹲在上朝的道边,揍弹劾她们的臣子,她实在是受够了,她解决不了问题,只能解决看问题不爽的人们。
但她意识到局势已经开始朝着不太正常的方向发展了,即她想杀掉一个男子,只需要一个眼神,不需要另行讨论,侍女执行起来,绝不手软,可她想处分一个姑娘,到现在所有的侍女都在装死,以期事情仍有转折,上殿直接跳出来跟她讨价还价,没有娜娜最起码也有宜尔哈,因为娜娜冲出来的时候宜尔哈已经试试探探的站起来了,只是娜娜一开口,她猥琐的闭嘴了,只是没有更猥琐的坐回去。
素言迟疑了下,她非常不要脸的说,“我去个厕所。”
宜尔哈目送素言逃跑,尴尬地挠挠头,最后还是很耿直的说,“娘娘,要不还是宽恕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