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县地属北,夏日清晨的风仍带有几分凉意。
纪鸯勒马,注视着不远处的四姨。
两军于山野之间对峙,气氛压抑到了极致,马匹也受到波及。这种来自川滇的小马脾气很暴躁,时不时就会跺一跺地。
这是四姨第一次披甲上阵,此前她就算是掠阵,也只着常服,但今日她一袭银甲,策黑马立于阵前。
她猜四姨在两个选项之间徘徊不定——见好就收还是赌一把?
一番思量后,四姨选择了一个那个不意外的选项。
她给出了命令,骑兵推出,一时马匹飞奔,长枪所向气势磅礴。
骤然间一声枪响乍起,火舌席卷长空。
那是纪鸯此生所见最与众不同的一场雨——火雨。
枪声连绵,火光不绝,远远观之,如佛经中的阿鼻地狱。
“官家。”长孙忧上前。
四姨却抬起手,她眼里充斥着惊愕,对她来说这也是从未料想过的局面,“立刻散开,攻击左侧翼。不要慌。”她告诉令官打出旗语,“找掩护。”她说,“不存在无穷无尽的武器,枪确实可怕,操纵枪的仍然是人,只要是人,总有疲惫的时刻,要学会寻找喘息之机。”
骑兵开始分散,穿梭于战场的各个角落。
而纪鸯向左看。
信国士兵的站位比较奇怪,和书里讲述的不同,甚至不同于传说中金墨大妃指挥的那场战役。
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兵,都拱卫在左,那里立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所以你觉得那个东西是信国于诸场战役中取胜的因缘么?”她问。
“什么?”四姨转过头。
“没事了。”她猛地一勒缰绳,冲了出去。
“陆柔嘉!”四姨厉声道。
“不要再派人冲杀了。”她说,“那只是送死。”回首间,她遥遥说道,“好多人活到今日方是苦尽甘来,又有无数人有亲朋殷切盼望所归,你让她们死在此地,太残忍。”
忽然间她觉得,战死也是一种不错的死法。
“知道么。”素言眯着眼,看向远方。
她抬起手臂,放飞了栖息臂上的海东青,“这种矮脚马很讨厌。”
这种矮脚马生在南国边陲,擅长走山路,个头虽然不高,但山路崎岖,胜在灵巧。
机动性是她最不喜欢对手具有的一种优势。
“而我们总归需要装填,再说个倒霉事,她的兵马比你多,南边什么都缺,就不缺人。”宜尔哈扫了眼战场。“确实是一个很讨厌的女人呢。”
她开始承认,南陈的四公主和陈国前一任皇帝截然不同——任何一个版本的传言里,四公主的父亲都是一个愚蠢的猪头。
四公主不愧是能在南陈那种被儒术腌渍上千年的沼泽称帝的公主。
当然,她觉得四公主地位固然不稳,但外敌在前,四公主作为将领的价值能让她暂时得到一些文武百官的支持,既然四公主能带兵,没必要脏了自己的羽毛,去背亡国的黑锅。
无论哪种可能,最终结局都是要与四公主这样的一个敌人对弈。
面对四公主这样的对手,想凭借几千兵马便希冀在月余内获得压倒性的胜利是一种妄想,唯一的办法是相近人数的军队,充沛的履重,一套复杂的应对方案,数个备选项。
这将是一场长达数年的战争。
固然她们可以赢,但绝不能使用从前的打法——奇袭,履重全靠就地取材,需要从长计议。
她开始怀疑茉奇雅是否知道一些四公主登基的内情,因此采取一些更慎重的举措。
“集中火力,”素言举起赤凤戟,“向左压制,交替射击。”她喃喃道出一个名字,“贺兰延龄。”
假如宜尔哈是一个擅长溜须拍马的人,此刻会送她一些殷切话语,安抚她紧绷的精神。
可宜尔哈就是宜尔哈。
“这么说吧,”宜尔哈道,“大娘娘这么干,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她策马上前数步,“皇帝当太子时老皇帝给他选了个正妃,结果老皇帝一死,皇帝马上把侧妃扶正当了皇后,让太子妃做贵妃,直到太子妃捅了个了不起的大篓子,这才紧赶慢赶封人家当了中宫,两宫并立,你这让正妃心里怎么想。”
“好比方。”素言淡淡道,“明白了,你在抱怨我们三个在一起时没带你,我们四个在一起才算没什么厚此薄彼,谁都不用心里膈应了。”
宜尔哈急眼了:“哈?”
“石头,剪子,布。”素言苦笑道,“谁输了谁去会会娘娘的小表姐。”
她现在是真头疼。
茉奇雅的四姨很狡猾,她把纪鸯丢出来冲锋陷阵。
还真让茉奇雅的阿姨赌对了,她确实不知道茉奇雅的态度——对于纪鸯,是留,还是杀。
茉奇雅最讨厌的一点就是她是个谜语人,不管什么事她都不喜欢直说,非让别人猜,而猜不中又会生气,真是烦死人了。
对于纪鸯,她的确不好自作主张。
总之,整桩事都讨厌极了。
宜尔哈傻傻地真的举起拳,开始比划,“石头,剪刀……”
她不搭理宜尔哈了,一挥手,将长戟斜刺/于地,单手提过雁翎刀,疾驰而去。
延龄其实是个好老师,她懂得变通。
这支军队的打法和草原上的骑兵类似,又有不同,其中延龄的风格鲜明又突出,导致一眼看去,就知道哪些人是四公主潜邸旧部,哪些是贺兰延龄干的好事。
不管是哪一撮,因纪鸯突然冲入战场,骑兵的阵列发生了变化,一部分士兵在她身边聚集,企图保护她,同时四公主也在调转弓箭手的攻击方向,就是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保纪鸯,还是想要她的命。
千钧一发之际,她手起刀落,切出一条路,劈手甩出滑膛枪,一连二十四发,清空箭雨,随后踏过马首,一跃而近。
纪鸯抬刀挡过,兵刃相撞擦出刺耳的声音。
顷刻间,纪鸯被她逼的翻身下马。
她落坐回鞍,翻腕挽过刀花,斜指着纪鸯。
纪鸯仍提刃,妄图从马下往上劈。
她垂下刀刃,对空接过,“你走吧。”
“来杀我呀。”纪鸯抬起眼眸,眉目间是与茉奇雅惊人的像。
不知道是不是陈国的亲贵都喜欢近亲间结为姻亲,素言总觉得陈国的人长得都好像,就像四公主乍一看和太后像的不得了,纪鸯也一看就是茉奇雅家亲生的小姐妹,她们家的女孩子都有一双圆圆的杏眼,怎么看怎么像猫猫,自然,她们说话声音也很像,甜甜的,和小猫似的。
“我不杀你。”她收回刀。
“那就太讨厌了。”纪鸯握着刀,站在马下,抬头看着她。
“我为什么要杀你?”素言觉得好笑。
“首先我是敌人。”纪鸯说,“其次,我是个懦夫,我讨厌我这一程的命,想换一种活法又不敢。”
“为什么?”素言看起来很讶异。
“其实没人盼我活着。”纪鸯解释道,“我死了对每个人都好,我也应该这么做。”似乎让别人理解她是一件很难的事,当然她也知道自己自相矛盾,“虽然我就是很害怕死,大概我已经烂掉了。”
赫连素言长得真好看,她有一张艳丽无匹的脸庞,眼波流转间,眉眼飞扬若凤凰展翅,倒也难怪延龄总会念叨这个名字。
只见赫连素言眉眼带笑:“好了不聊了,总之,你也很讨厌呢。”
随即,她做了很简单的一件事,“备位,我不是你们的敌人。”她勒马而立,官话惊人的流利,“我们来此也不是为了侵吞你们的家园——因为你们根本没有家。”她扬声道:“我们是为了帮助你们,来夺回本应属于我们女子的一切。”她提刀遥指四公主,刻意用着别扭的称呼,“陈国的皇帝,如今是新时代,世道变了。”
在那一刻,所有憋屈窝囊外加对延龄的不服气交织在一起,就这么一刹那,素言对四公主起了杀心。
可茉奇雅那个倒霉孩子是有点乌鸦嘴的。
她刚下定决心,将茉奇雅交代的留活口以及绝对不要抓回来的嘱托抛之脑后,随后她又不得不讪讪地咽下这口气,当机立断,示意大军回撤。
她猜,倘若人是鸟儿,能徘徊于碧空,那么将会看见滑稽搞笑的一幕,你死我活混战在一起的大军顷刻间分的一清二楚,各自不要命的往山坡上跑。
跑到了山上后素言上前往下探看。
湍急的河水卷着泥沙山石急急而来,铺天盖地的吞噬整个谷地,随即南去,与卫河相融,直入黄海。
见鬼。
大晴天的——真的是个大晴天,黄河不知为何、也不知哪里改道了,挑中了这个地方,看来这里当真是兵家必争之地,茉奇雅喜欢,四公主喜欢,该死的黄河更喜欢。
倏然她眺望向远方,扬起了笑,不动声色地将滑膛枪架了起来,拿战马的脑袋当个支架。
枪到用时才恨射程短。
她盯着远处的人影,只恨那把两米长的狙没带在身侧。
这时她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是心中暗自期许——再往前来一步。
只要上前这一步,这场打的很尴尬的仗就会迎来一个圆满结局。
对面山岭上清歌扼过马,转身回望。
两山之间的距离,那么远,却好似也没那么遥远,影影绰绰,她能看得见对面散动的人影。
刹那间,她冲动的张开弓,搭上箭,紧盯着远方。
视线所能看得见的人,似乎也应该在箭的射程之内。
她好想杀尽敌军,夺回北疆。
但她的杀意来的快,散的也快。
她清清楚楚的知道站在悬崖边往下眺望的就是赫连素言,只需要一发弩箭,两军阵前夺下主帅性命,胜利似是唾手可得。
可偏偏赫连素言摘下了头盔,如丝绸般的长发洒在披风上,身形的每一处都是独属女子的秀美,这让她不得不记得,这是个女子。
对于女孩子,她狠不下心,总是会想到自己和自己悲惨的一生。
她闭上眼睛,最终转头离去。
大概这就是命,她心里绝望地想。
纪鸯追上来,和她并行,可能想跟她说些什么,声音很小。
小一点的说话声她一点都听不见,连日的筹谋和焦灼的战况让她夜不能寐,耳鸣愈重,耳畔全是形容不出来的声音。
每当此时她会想到母后,无奈又绝望的自嘲笑过。
“回头再说。”她假装她听见了纪鸯说的话,打发走近侍的宫女与侍卫,独自坐于帐中。
待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她才敢从随身行囊里找出许多年前长姐给她缝的一个布偶,是一只丑丑的小老虎,耳朵一个高一个低,脑门的王字歪歪扭扭。
她像儿时那般,扯扯小老虎的耳朵,抱着布偶,垂着眸。
小时候的她受了委屈,会抱着这只小老虎哭,如今只能坐在那里,低着头,抱着她的布老虎。
她想,她长大了,应该不会像小时候那么懦弱,总是喜欢哭了。
可最后她还是看着泪水滴在地上。
“阿姐。”她搂紧了布偶,“我也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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