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袖麻木的单膝跪在人群里。
有时她都觉得作为公主之女的过往是不是一场幻梦,从家破人亡流落异乡的那一刻,她就变成了此方的姑娘。
她已经记不清县主的服饰,依稀里只能回忆起阿娘的藏青翟衣和大红裙摆。
如今她穿着漠西的服饰,是一袭墨绿的长裙,带着霞披,上边绣的是五福梅花,这到底算是几品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发给她,她便这么穿。
对于衣裙她尚能自欺欺人,骗自己说这个裙子和县主的服制差不多,但面对一个死在眼前的御史,她终于骗不下去了。
她觉得她彻底地变成了一个东之东女孩。
御史死的那一刻,她心底发凉,觉得这到底是什么狗屁的地方,这可是御史,就这么杀了?这么随便?也未免太荒诞了,但下一瞬,她不自觉地转念一想——啊,反正没杀过女孩子,随她去吧。
极快的,她都没觉察到,她自顾自地放下心来,开始偷着看趁着月色跑出来偷吃果子夜宵的小麻雀。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了这一切。
我变了吗?她心想。
她正在思索,那边变故又起。
仿佛是被御史的死吓到了,一个老头忽然从人群里冲出,奔着废墟里剩下的半根柱子去了,嘴里凄厉的嚷着,“大可汗——”
比较耐人寻味的是他嚷完这一声又哭嚷道,“徐大人啊——”
年年戳戳她,“这是传说中的死谏么?”
“不知……道……呃……”罗袖抬起头。
只见茉奇雅对士兵打了个手势,一旁的侍女飞快地擒下那个老头。
“不是想死么?”茉奇雅端详了他一会儿,抬起手,用最慵懒最慢悠悠的语调,慢条斯理地给了一个处置,“凌迟,三千刀。”
这场闹剧中东周唯一在场的女官终忍不住,上前半步,她莫约三十上下,一袭紫袍,这边的官服和漠西不同,但颜色大概是相通的,她猜这个女官地位不低,毕竟漠东的官员可是很自觉地把最右首的位置让给了她。
“张大人是……”那名女官有些为难地说道。“翰林院……”
茉奇雅一丁点面子也没给那女官留,她只是听着那人惨叫,欣赏着更血肉模糊的场面。她倒也不太呵斥人,只是这场面下,轻飘飘的一句“问你话了吗”,听起来也像一种责骂。
“回娘娘的话,没有,”那女官倒也乖觉,“娘娘恕罪。”
其实罗袖觉得茉奇雅可能性子上确实是有点怪,平时显不出来是因为她一般不太会对女孩子展示出她那比较变态的一面。
这场景,萨日朗郡王不忍看,背过身,漠东那女官低着头,娜娜偷偷地撇嘴。
茉奇雅就不一样了,她能一直津津有味地看到那两人分别咽气。
只是转过头来,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是个柔软文雅的姑娘,至少看着不怎么吓人,柔声问在场的几个小宫女,“你们谁比较话痨呀?”
小宫女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出来一个长得贼兮兮给人一种像小耗子感觉的姑娘。
当然这次漠东的文武百官送的比较谨慎。
一个姑娘站出来说,“她识字吗?”
这会儿能看出来茉奇雅所剩无几的耐心快要压榨干净了,“不识字可以学。”
但是察言观色这种活一般都是女孩子比较熟悉,毕竟大家过的日子都是在家看父母脸子——就像她也要看阿娘的脸色,看祖父祖母的脸色,要讨人喜欢,这样日子才好过,至于出嫁了,那就要看公婆以及丈夫脸色。仰人鼻息的日子过惯了,也学会怎么从人的语言举止以及神态看出这个人是真不高兴,还是假不高兴。
比如刚才,漠东的人企图给茉奇雅下马威——毕竟茉奇雅是个女孩子,不在这时候整治住她,来日漠东人事变动已定,更是无法拿捏。这是群臣的常用手段,他们也只是赌茉奇雅不要撕破脸,在一出惊天阵仗之下,茉奇雅应该选择怀柔的手段,而茉奇雅显然也只是单纯的回击——用皇帝的常用手段,很符合传闻中当年有官员曾弹劾她在皇城私自调兵,转天她把人当金墨的面给杀了以及萨日朗蛐蛐的那些坏话——“从小金墨就把她惯的无法无天”。
现在她觉得茉奇雅的不耐烦是她想溜了,毕竟没人想大半夜还站在这里弄这些有的没的破事,回家躺着泡个热水澡多舒服。
而且茉奇雅这个人总的来说,只是不太爱说话,性格上她是个急性子,脾气也不怎么好,她觉得自己隐忍不发好可怜啊,实际上可能只是她不好意思把人拖出去砍头。
比如那个小姑娘,她可能是看出来要完,马上闭嘴了,但是皇帝和朝臣的拉锯就像弹簧,茉奇雅态度稍一软化,勇敢的人就站出来了。
伴着一句“娘娘三思”的是茉奇雅的暴跳如雷。
以及,这次是真的。
她生气的时候会刻意把声音压低一点,只是没办法,她说话慢,嗓音是那个样子,怎么都像小猫喵喵叫。
“乌云珠,下马!”茉奇雅肯定熟读战国春秋,对秦国那一片的历史都很熟。
只是秦王是个男人,在男人眼中,宫刑和五匹小马是一个二选一,绝做不出来给商鞅一个六匹小马的事情。
“算了,左都御史官大一点,你当他吧。”茉奇雅随意地点着御史的尸体,而后又问,“谁平时喜欢听戏?”
这次立刻就有一个小宫女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茉奇雅指了指远处那滩肉,“呐,就这样吧,散了。”走之前还刻意扫了女官一眼。
那女官身俯的更低,“恭送娘娘。”
锅包肉爬起来,用一种祈求的目光看着娜娜,感觉她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当然娜娜更不知道,娜娜只要一秒的迟疑,转身就追上了茉奇雅。
锅包肉那个倒霉蛋跪的腿麻了,只能认命的一瘸一拐走上前,“大人。”
“就算郎情妾意,”那位大人的开场白一言难尽,“夫妻多年都难免终成怨侣,一开口,便全是怨怼,”她的表情很快也变得一言难尽,“何况是一开始就意志不协,”她说,“一天的夫妻都没做过。”
“他就这么喜欢说别人坏话吗?”锅包肉瞅瞅一字码开的尸首,企图挣扎一下。
“你们主子手一抖把人给阉了。”那位大人敌我分明但也没那么分明,“进宫又杀了三个,你觉得呢?”
“啊——”锅包肉的神情看起来就像完蛋了一下,她绝望的挣扎了下。
年年在旁边多嘴,“还是怀柔了一下子的,你看,封了两个小宫女呢。”随后攮搡着她,“吃饭去吃饭去。”
“你的脑子里面只有吃。”罗袖瞄着锅包肉。
“大人多虑了。”锅包肉是个很老练的大姐姐,面对那位大人,故作轻松,还警告道,“风言风语再多,也得从人的嘴巴里说出去。”
看来锅包肉除了能一下子吃掉三盘锅包肉外有点长处,她在心里评价着,这倒也难怪茉奇雅喜欢锅包肉多一点。
“那你的脑袋里都是什么?”年年拉着她,一蹦一跳着往西六宫走。
“我在想……”她望着宫灯,“年年,在陈国,我是县主。”这是她第一次对年年说起自己的身世,“我娘和太后娘娘一样,都是公主。”她说,“我娘的封号是……”
最终她什么都没告诉年年。
生在皇室让她对所有尊卑礼数有着特殊的敏感。
太后娘娘出塞和亲,因此从未上过尊号。
年年的嘴巴没有把门的,所以她不想在年年面前显得她娘比太后娘娘更尊贵。
“好厉害。”年年每天都没心没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