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奇雅可怜地抱着那个很完整的小桶,“我不理解。”
“你快洗。”娜娜忍不住还是发了脾气,她当然知道侍女应该怎么样对待一个小公主,可她今天经历了太多事情,她实在是没有剩余的耐心分给茉奇雅了,“一会儿水凉了,我也想洗澡。”
“真的很讨厌。”茉奇雅嘟囔着,终于像一只蜗牛一样蠕动,像乌龟一样慢吞吞的涂洗发和沐浴的香膏。
这次是素言催,“你快点。”
“你等下有事?”云菩胡乱的搓着泡泡。
她最讨厌洗澡的时候叫人帮忙泼水,可是她特意扎了许多小洞的木桶总是不翼而飞,每次都找不到罪魁祸首。
起初她怀疑是被偷了,后来她倾向于可能是比较勤快的母亲给她顺手扔了——母亲无法容忍家里出现任何破烂的物件,她可能只是觉得那个桶坏了。
因此,她怀疑她的桶被竹庭扔掉了。
“没有。”素言小声说。
过了会儿素言说,“我想去厕所。”
“为什么?”云菩崩溃。
似乎她在朝中移除男人的同时也移除了礼教,或者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自打那一日后,她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理直气壮的“我去个厕所”——不是那种表面可怜实则认怂的假扮丑角搏她一笑以换取她高抬贵手的想去厕所,比如慕如常用的伎俩。
“可能我是人?”素言迟疑回答。
“好了好了我好了。”她站起身,让这两个倒霉蛋往下边倒水。
她对天发誓,她没有丝毫的对不起素言,平心而论,她很看重这个从一开始就跟她串通一气的异姓姐妹,作为皇帝,她有资格让所有人迁就她,可这是她洗澡洗的最快的一次。
但楼上娜娜唠叨着:“珠珠真的很讨厌。”
“珠珠看不起我们。”素言有些哀伤,“她瞧不起我们所有人。”说着,她蹲身下来,戳戳娜娜,“不过,她还是可怜我们的。”
“可是,”娜娜垂着眼睛。
“你又不急了。”云菩擦着长发,胡乱用簪子一盘,披衣上来。
“我去去就来。”素言跑了。
“她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小屁孩。”娜娜骂道,“她以为她是谁?”
“我们有值得她瞧得起的地方吗?”云菩反问。
她觉得她比其他皇帝强一点的地方在于,她愿意承认自己的缺陷,信国的短板。
珠珠来自一个有无穷无尽热水,不需要蜡烛就能照亮夜空,足不出户就能知天下之事,亲朋好友天涯海角却随时都能联系的世道,那里有蒸汽机,有内燃机,有种种便利,与其说那是荒郊野岭,她还是更愿意承认珠珠口述的世界叫做来日。
“被瞧不起很正常。”她说。
不管哪个世道,娜娜都没经历过朝堂上那些口诛笔伐,降臣刀横在颈,不过案上鱼肉,不看看自己究竟是炎黄衣冠,还是衣冠禽兽,都有底气指着脸说她一句出身蛮夷,行事悖逆荒唐。
珠珠的瞧不起多少还带着些可怜。
“我就是生气。”娜娜哽咽道。
“别哭了。”她抱抱娜娜,“你快去洗吧,我好累,想睡觉。”
“我怎么洗呀,”娜娜擦擦眼泪,“素言还没回来呢。”她喊,“你快点。”
“马上马上。”素言飞奔过来,路上系好了衣带。
待娜娜下去,她说,“珠珠有时说话确实挺惹人生气的。”
她觉得娜娜的生气倒也没什么毛病。
她们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千般不是,但她们真的也尽力而为了。
“这么多年,”素言提起桶,舀了几勺热水,试试水温,又加了一勺凉的,“我所经大小战役无数,她凭什么看不起我?更好的出身和更优渥的条件就是看不起我的理由吗?”她嘀咕道。
“她不是看不起我们。”茉奇雅默然了会儿,“她只有点救世主心态。”
“我只是会不开心。”素言幽幽说道。
“没办法。”云菩站起来,把桶里的水倒下去。
她既怕冷又怕热,尤其是净室里有人洗澡的情况,很热又很潮,她就整个人会晕乎乎的,还有点喘不上气,是一种心烦意乱的难受——否则当年她绝不会让十三太保梁氏蹦跶那么久,云南边陲的天气真的又潮又闷,她撑不住。
那边素言还很耿直的问她,“纪鸯会死吗?”
“让,”她拄着桶的把手,顿了半天才说完这句话,“延龄亲自来问我。”
“好。”素言还算乖觉,没有追着问。
“你们两个可以吗?”她撑着栏杆废了点力站起身,“我有点晕。”
“没事,你去吧。”素言把她的桶接了过去。
她没躺多久,就看娜娜裹着浴巾冲出来。
可能是娜娜左思右想,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素言追出来但是没拉住。
她不得不从躺尸的状态又爬起来。
“贺兰珠。”娜娜径直走到吃晚饭的珠珠面前,“时露娜,你抬起头看着我。”
“嗯?”珠珠最喜欢吃黑芝麻汤圆,她用勺子捧着一个,小心翼翼地吃着。
“我们到底算什么关系?”娜娜质问,“姐妹?朋友?同僚?”
“你想说什么?”珠珠把汤圆吃了,顺手丢勺子回去,反问道。
“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
“那好,”娜娜声调一下就起来了,“我不管你到底是瞧不起我,还是出于怜悯,或是出于可怜,你和所有人是一样的,我和你也是一样的,这里是和你家不一样,可我们也在挣扎一条出路,麻烦您把我当成一个你心里定义的人来对待。”
以她对娜娜的了解,她又躺回去气若游丝的装死了。
每次都是骂完珠珠后,下一个就是她。
果然娜娜冲回来,“还有你!”
她有气无力地应了声,然后开始装睡——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里的娜娜不可怜,也不乖,和娜娜没有一丁点的相似,除了那张脸——或许这是娜娜的真实面貌,假若没有留在漠东,她就是会变成一个这样子的女孩子,绝大多数的时候她会用她的小狡黠来应付所有人,但是也会隔三岔五的发作。
甚至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可怜娜娜什么,明明这里的娜娜什么值得可怜的事情都没有经历过。
但就是看着这样一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娜娜,她会想到那个可怜的皇贵妃娜娜。
作为皇帝,她应该治娜娜一个大不敬,作为朋友,她又确实与娜娜不对等,两种方案她都暂时不想选,就只能装死。
她的装死还是很凑效的,甚至素言都走过来探了探她的脉,仔细观察了会儿才把娜娜拽走帮她洗澡。
只可惜在她快睡着的时候娜娜回来了,也爬上床,把缩在被子里的她揪出来,死死的搂着她,从无声流泪到小声的啜泣。
过了会儿萨日朗来了,“去吃晚饭吧。”她挨着她们坐下来。
她一来,娜娜可算见到她娘了,嗷的一声嚎啕大哭。
“乖。”娜娜的阿娘安抚着娜娜,只不过萨日朗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只是对她还有点良心,没多久便开口,“一,去吃饭,二,不要那么抱着她,她会很痛。”
“我不饿。”娜娜说。
“你怎么样?”萨日朗问,“还是?”
她摇摇头,“猫猫虫帮我止住了,就是很累,没力气。”
她和萨日朗还是互相知道一些对方的身体状况,只是她们之间也不会明说,就像她不会问萨日朗为什么要吃一些治疗心痹的药物,萨日朗对她的要求也是活着就行。
但娜娜她娘的精神状态和竹庭一直都有得一拼。
娜娜她娘默默的走开,端回来一碗鸡汤泡饭,企图抓着她直接灌。
“不要不要不要。”她很狼狈地撑着床坐起来,“我很累的时候就是没胃口。”
“我已经失败了一只娜娜,”萨日朗把碗和勺子递给她,说,“你就不要再英年早逝了吧。”
“不至于。”她抱着碗。
萨日朗可能心态上把她当养女来看待,但利用她的时候也不会含糊。
此刻她很虚弱,而萨日朗把娜娜赶走,挑在这个时候给她讲娜娜外婆的往事。
“主将战败要领四十鞭刑,挂在城墙上示众三日,”萨日朗用平淡的语气阐述着,“于是我母亲自尽了,她不想遭受那样的屈辱,那个时候,”她视线渐渐变得锐利和冰冷,“鸣岐带来了很多男人,那些男人也知道这样的规则,她不能容忍自己遭遇这样的一切,所以还未带兵回城,她就拿一把弩箭,打穿了自己的脑袋,据说那种的死法很快,也没什么痛苦。”
云菩拉开床头柜子的抽屉,翻出几片薄荷叶子,揉碎了扔进了带冰的水里。
“这条规矩一直都在。”萨日朗淡淡说,“其实一次都没有对上殿执行过,胜败乃兵家常事,又怎么可能会有将领能常胜不败,只是这条规则一直都萦绕在所有人的脑海之中,是夺命的一道符,因为没有一个人敢赌,也没有一个人能赌,和小孩子不一样,小孩可能嘻嘻哈哈就过去了,大概心里还会骂大人是不是傻,可成年后的世界截然不同,有时人在那种处境,死活没有尊严重要。”
“哥舒璇说了什么?”她灌了自己一口带着冰碴的薄荷水。
“只是一些普通的阵前叫骂,”萨日朗其实很冷静,“比如你吊在城墙上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叫我去观礼。”
“如果金墨同意,”她说,“我就同意。”
“这难道不是你的期望吗?”萨日朗只是看着她,“那宿氏制衡奈曼氏,你需要一个借口,我可以给你,但我要哥舒璇死。”
“他是哥舒部大长公主的独子。”她转着杯子。
“那哥舒令文算什么?送的?”萨日朗讥讽道。
“一个丞相自然不算什么,但你娘当年输了。”她放下水杯,“你可以找他报仇雪恨,前提是你能赢,当然我可以装什么都不知道,你偷偷带兵走,你也可以听听我的想法。”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的计划有许多种,”她多少还是胡乱吃了点泡饭,以防半夜病发又没力气,只能爬着去找吃的,“哪种走得通都行,我向来不排没有其他选项的局,看你喜欢哪一种。”她看着萨日朗,“你既然知道他可能是一个厉害将领,为何要与他短兵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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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侍女退到一边。
“幸会。”林清也坐在一个树墩上。
对面的女兵带着兜帽,神情警惕的看了看四周。
“要喝水吗?”林清也问,“天气热起来了,我出门时就带了点酥山,还没吃。”
女兵摇了摇头,她始终低着头,沙哑着声音,“你说你愿意帮我。”
“我不是帮你。”林清也说,“你觉得你会是第一个吗?”她踢了踢地上的石子,“你是在保护你的姐妹。”
一直过了很久,那女子才说,“他想要我屈从于他,说我要是不从,就要让我变成军伎。”
“你要记得,”林清也说,“大娘娘是茉奇雅,漠东周国只是周郡王代掌,漠东是信国的土地,只执行信国的营规,别说栋鄂东哥了,他若不是拟定立后,他也不配做漠东之主,更何况哥舒氏,这里还轮不到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