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刹那,梅成雪和纪愉撞了个满怀。
纪正仪有一种虚假的礼仪,假惺惺的作态,是梅成雪最讨厌的人。
“当心。”纪愉虚扶了梅梅一把,用友善的声音说道。
纪二素来喜欢和梅梅争谁是京兆贵女中的翘楚,但纪二的相貌停留于端庄,她比不上梅梅的清丽又明艳的五官和如秋水般的生动情态,往往风流婀娜会沾染几分轻浮,可梅梅偏生身子骨弱,恰到好处的病容压住了轻浮,只招人可怜。
不管纪二在家把梅梅恨成什么样,她还是很喜欢梅梅的。
“怎么哭了?”她拿出手帕,递给梅梅。
“你来的正好。”梅梅反手抓住她,把她往外拖。
“你要去哪里?”延龄追出来。
她一出门就看见梅梅和纪正仪争执。
梅梅质问,“是你说了什么,惹她这样,你到底说了多难听的话。”
“我和她有多大的恩怨,我犯得上这样?”纪正仪辩解道。
“你说过什么话你自己心里明白。”梅梅凌厉了眉眼。
“我问心无愧。”纪正仪也生气了。
茉奇雅她四姨到底是茉奇雅四舍五入亲生的阿姨,她和茉奇雅一样,碰到人吵架会探头探脑,就爱凑这个热闹。
而且看起来茉奇雅许多令人无语的行为是太后娘娘遗传给她的。
只见四公主先问,“有何要事?”问罢,又说,“死人的要事吗?”
这个问法让纪正仪也不好回答,支吾了半天,说,“只能说,还行。”
一听这话,四公主轻盈的退回殿内,一挥手,令宫人把殿门合上了——可能她和茉奇雅的区别是她有好多的小宫女,不需要她自己猥琐的把门关起来。
“喂。”延龄被关在门外,一时踌躇。
到底四公主是邻国的皇帝,她没胆子咣地把门再推开,钻进去。
“那你跟我来。”梅梅擒着纪正仪,把人往外拖。
“等等我。”延龄追了出去。
当然这也是一个极糟糕的决定。
她目瞪口呆看着梅梅的小骡子,极具讽刺的是马和驴能生出可爱的小杂种骡子,太后娘娘跟温尔都却只会生出来变态的茉奇雅。
“你给我上去。”梅梅攮搡着纪正仪。
“你要去哪?”延龄终于在混乱中抢到了缰绳。
“我警告你。”纪正仪被梅梅抓到了,不过面对梅梅那么漂亮又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大部分姑娘都难免束手束脚,“要么你放开我,要么我把你从驴上边踹下去。”
“纪小姐,那是骡子。”延龄垮着脸说道。“你家驴长这样?”
“你过来。”梅梅不理纪正仪,“我们去给纪鸯报仇。”
“报仇?”延龄心下一沉,这么看,陆氏真没死。
她踌躇片刻,估计陆氏既然有胆子藏匿在京中,想来做了完全的打算,便道,“你应付不来。”
“所以,只要你还把纪鸯当朋友,就跟我一起去。”梅梅说。
“你到底要干什么?”纪正仪一把推开了梅梅。
梅梅倏然从鬓上拔下衔珠凤簪,抵在纪正仪颈上,“纪鸯日日念叨,她只杀了其中三十余人,剩下的那几个人,叫什么?在哪里?”
终于纪愉目瞪口呆,“你疯了吧。”
最可怕的是追出来找她们的是贺兰延龄。
“这很好找。”贺兰延龄说,“他们肯定非常得意自己做下的事,很自豪和他们露水姻缘的人是公主的血脉,街头巷尾酒馆里那不得拿出来大吹特吹?”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梅梅说。
“你还记得纪愉她哥吗?”贺兰延龄指着她。
“我说,”她抓住贺兰延龄的手。
“你干嘛。”延龄甩开纪正仪。
冷不防梅梅问,“你这么袒护他们,难不成真的是你爹和你哥?这可真是绝妙,难怪柔嘉绝口不提,你爹可是瑞国长公主的亲舅舅啊。”
其实这是最普通不过的激将法,谈不上高明,甚至有些拙劣。
但似乎梅梅很了解纪正仪,似乎陈国人有着自己奇怪要面子的地方。
“你的好父亲,五十好几了。”梅梅说,“柔嘉当年才十几岁,真的是畜生。”她高傲又轻蔑地说,“口口声声世家门阀,嘴里念叨着经文典籍,没想到夜里一两银子,浅尝比你还小的孩子。”
一下子纪正仪震怒,“他不是什么好玩意,可也没有下流卑劣到那地步。”毕竟她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双十年华的女孩,“你少恶心我。”
梅梅再冷嘲热讽上几句,纪正仪一番思量权衡,还是供了一个名字给梅梅,以撇清自己的干系,维护自家门第的清白,那是陌生的名字,“崔太师家的七公子。”
此刻换纪愉看笑话,“你要在崔太师家,对他的幺子喊打喊杀吗?”她冷眼看着梅梅,“你不要命了,你的姊妹呢?她们不要活路了吗?”
就在梅梅如坠冰窖,咬破嘴唇的那一刻,她最痛恨的声音幽幽响起。
贺兰延龄问:“烧肉还是皮冻?”她拍了拍手,“快,二选一。”
“你!”纪正仪瞠目结舌。
“我们那边有个说法,吃了仇敌的肉,恩怨就能一笔勾销。”贺兰延龄叉着腰,“虽然说被食材打了很丢人,但有时候吧,人就是倒霉,鱼没死透,从砧板上鲤鱼打挺,蹦起来给你一耳光。”她说,“当他变成一种食物时,人就再也不会介意这些事情了,因为食物就是食物,能伤害你的是人。”
片刻,梅梅舔了舔唇上的伤口,她很害怕,吓得发抖,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在寒冷的冬夜里像一片雪花一样,随时都像要被风吹走,“我,我,”她话都说的不利索了,大概是第一次听见人这么说话,说的还是这种话,但即便是害怕到这种地步,她忽然握紧了拳,用拳抵着自己的心口,低了好一会儿子的头,随后,口齿清晰地说完了这句话,“我会煮红烧肉。”
“你们都疯了。”纪正仪从骡上翻身下来。
梅梅反应很敏捷,她解下腰带,拼着衣冠不整,扑上去勒住纪正仪脖子。
“你要从我开始练练手吗?”纪正仪倒是镇定,可能她笃定梅梅什么都不敢干。
“你知道的太多了。”延龄看了看梅梅的小骡子,迟疑片刻,选择牵着缰绳,宁可多走两步,也不要留给别人嘲笑她的余地,“我害怕你去跟人通风报信。”她叹气,“不过,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骑小马。”
“你刚刚说这是骡子。”纪正仪轻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请君入瓮,“还是你们那边,骡子也得叫马?”
“小马就是小马,”延龄状若无辜,“骡子就是骡子,我听不懂。”
#
“那些小姑娘很在乎你的。”四姨拧了个帕子,搭在她的额头上,细声细气地说道。
“但我也知道你们都很讨厌我。”纪鸯蜷缩着身子,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一个舒服些的姿势,这样伤口不那么痛。
她猜她的伤口可能发炎了,或许化脓了,过段日子说不准身体里面的内脏也会烂掉,这样她就能如愿以偿地离开了。
四姨叹了口气,“我有时喜欢你,有时讨厌你,每个人都这样,”她温柔的圈着她,拍抚着她的背,希望这样能让她好受些,“人不会有纯粹的讨厌,也不会有纯粹的喜爱。就像你很可爱,我也会讨厌你乱放东西,把我的宫殿弄得乱七八糟,对不对?你不能因为一些讨厌就去否定别人对你的喜爱。”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四姨。
这算大不敬,她知道,只是她真的不想跟四姨说话,她只想静静。
“阿鸯,人要自己努力的活下去。”四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管别人讨厌你,还是喜爱你,如果你都放弃了你自己,那你岂不是遂了厌恶你的那些人的心思?”
她仰起脸,四姨坐起身,“我心里肯定对你是有一根刺的。”她轻声说,“你的父亲害死了二姐姐,但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二姐走得早,我会尽我所能替她好好照料你,我看见你,或多或少肯定会想起从前的事,因为我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不是神,我做不到无时无刻的慈悲与怜悯,柔嘉,原谅四姨好不好?”
忽然间,纪鸯好奇,等几十年后,四姨已经彻底变成一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皇帝,那样的情景,回想起今日,会不会觉得好笑。
只是四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轻轻挨了挨她的脸,留下叹息声,离去处理她永远处理不完的朝政大事。
她阖上眼,慢慢品味自己这应当算短暂一生的痛苦,没容她咀嚼回味,小梨悄无声息地溜进来,这个孩子和小啾一样,都是很小的时候就被从家里买来,训练做一些事情,那些孩子里属小梨最小,看身量可能只有六岁或者七岁的样子,她觉得小梨可怜,就让小梨跟在身边,打打下手,整理一些文书或者衣服。
小梨真的只是一个小孩子,不懂避嫌,她只是可怜巴巴地带了一盒子烧饼,说,“我烤了麻酱烧饼,你要不要尝一个,我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病得快死了,那天我娘给我做了这么一个烧饼,吃完我就好起来了,吃了我的烧饼你也会好起来的。”
“谢谢。”她把盒子放在床头,拿了一个出来,掰开,分了小梨一半,“小梨听话,回去自己玩,但是晚上要记得看看书。”
她在想,可能在那个女人心里,她是一只卑贱的小土狗或者小土猫,和小梨一样,所以那个血统高贵的母亲觉得她被玷污了,所以才要把她送给阿方当女儿。
小梨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不过,她到底是内卫,忽然间又附耳说,“梅小姐她们要去崔太师家。”
纪鸯心不在焉的嗯了声。
紧接着她差点从床上掉下来。“什么?”
“她们要去把七少爷做成红烧肉。”小梨傻傻地说,“我也想去,她们嫌我是个小孩子,不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