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坐在台阶上,握着一卷戏文,面容扭曲,咬牙切齿,“为什么要上学,我不去了。”她大声地说,“我受够了,凭什么逼我去上学?我讨厌上学,我讨厌写作业,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为什么人要上学,要写作业?”
“上城?”华年年抖了个机灵。
“我不去。”萝卜和春天的毛虫一样,开始扭曲的蠕动。“我今天就是不去了。”
她的动静实在是太大,连阿娘都打着哈欠起床了,一般这个点儿,阿娘出门买好饭后还要回去睡个回笼觉。
“娘,你看她,怎么办?”她叼着牙刷,“萝卜说她不要去上课了。”
阿娘蹲下来,端详了片刻,温柔地挨挨萝卜的额头,沉默片刻说,“但萝卜没有生病,脑门凉凉的。”
罗袖沉着脸,“我就是不想去,我不喜欢早起,这个理由够充分吗?”
下一刻,她想杀了华年年。
只听华年年清脆地说,“好的,我懂了,我就说萝卜病了。”
“我没病。”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今天到底是谁的课?”华年年悬空一指禅,“是金墨娘娘的课,我会响亮的告诉她,你吃坏了东西,吃了我娘从南边带过来已经腐烂掉了的点心,至于你为什么要吃点心,因为萝卜是个馋猫。”
她边说,边往屋外跑。
正在打水的阿雾猛地抬起头。
只见年糕尖叫着往外跑,萝卜提着一柄鱼竿在追杀年糕,只不过她们感情还算深厚,到了喊打喊杀的地步,萝卜还背着她俩的小竹娄。
倒不是她铁石心肠,见死不救,年糕要怪就只能怪她自己喊了一嗓子“锅包肉你要迟到了”。
她真的很讨厌锅包肉这个花名。
“今天上课的可是金墨娘娘。”华年年看锅包肉那慢条斯理的动作,就想打这个姑娘。
“哦。”锅包肉无动于衷,她提着小水桶,“反正我肯定会迟到。”
“你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华年年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帐篷。
金墨娘娘最守时不过,说卯时,绝对一分一秒不差。
今天却很奇怪,她都坐下来了,金墨娘娘还没有出现。
一直到了辰时,就连锅包肉这个每天都要挨金墨娘娘一顿臭骂的大懒虫都安全抵达帐篷,没有被抓到迟到,她觉得不太对劲,多半是她记错了课表。
但她又觉得自己没记错,因为只有金墨娘娘的课,大家才会齐刷刷地来的这么早,要是素言姐的课——素言姐是要睡懒觉的,辰时之前,不会有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你还说谎吓唬人。”罗袖登时火冒三丈,举起她装书的竹篮,朝着华年年的脑袋就砸了过去。“不要叫我萝卜!我有名字!我可是堂堂……总之,年糕你完蛋了!”
她咬着唇,将不该说的话咽下。
很多时候,世事就是偏爱为难她。
就在她小竹篮和里面的书天女散花,于空中纷纷攘攘,还有一本书不幸散了架,好一片大雪白茫茫,所有人都抬头看着这本纷纷扬扬数百页如柳絮般在空中飞舞的书,还听见了她张牙舞爪的大喊“年糕我要掐死你”,其中,还包括了大娘娘。
大娘娘其实是一个长得很乖、很乖的漂亮女孩,有一双像琉璃球一样的好看灰眼睛,非常好认,她乌发垂着,只是在发尾轻轻一束,坠在腰间,举止优雅,像宫里的娘娘,穿着一袭长裙,捧扇缓行。
她第一次见大娘娘还是小时候,大娘娘带着糖葫芦来探望她们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小孩,可能大娘娘已经不记得那时的事了,但她记得糖葫芦的味道。她自出生后,从未走出过家门,来到上城,是她第一次流浪,而那也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骑着马,走上了街,去了很远的地方,就为了买一根便宜的草莓糖葫芦。
目送竹篮和漫天的书本纸业奔着大娘娘去了,一下子,她就懵了。
不过,万幸,大娘娘身手不错,利落的一翻腕,接住了竹篮。
随后,书本的壳子不偏不倚,扣在了大娘娘的脑袋上。
云菩沉默着把书本的残骸从头上拿下来。
说实话,她觉得,人在什么时候遇见怎样的人是一种注定好的因果,假若强行介入更改了这种因果,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比如她提前遇见了罗袖。
小时候的罗袖可跟将军八竿子都打不着,她关照罗袖,让罗袖提前进入军营的下场就是制造了一个问题见习生,上蹿下跳的一只猴,名声赫赫,连金墨都记住了罗袖的名字,因为她作业不交,上课睡觉,还会逃课去吃烤串,甚至,她都怀疑,这里的罗袖到底和那里的罗袖,到底算不算一个人。
罗袖可怜的眨巴着眼睛,和金墨说的一模一样,认错很快,态度很好,从来不改——但是后半句她是不承认的,金墨非说罗袖和她一个德行。“娘娘,我错了。”
“没关系。”大娘娘确实是个温柔的小姑娘,说话声音也很好听,细声细气地像小猫的叫声,她把书本的遗体和篮子还给了她,“书怎么散架啦?”随后,转身,姿态雍容,“金墨今天有点事。”
可是没多久,罗袖就发现,大娘娘可能是学过一些宫中的礼仪,考虑到她母亲是谁,这并不奇怪,但大娘娘本质上和她们一样,都是在军中长大的年糕和小土豆。
大娘娘和金墨不一样,她讲课时喜欢走来走去,一开始,大娘娘还是双手捧着合拢折扇的姿势,很像一回事,她进宫拜见过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宫里的娘娘确实都是这样走路的,只是没多久,她就顺手把扇子别在了腰带上,手按住了剑柄。
“女子是天生的军人。”大娘娘说,“古语曰,上善若水,女子天性像水一样,可以适应不同样子的器皿,”她转过身,“每一个上殿都有着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方式,好比不同大小的茶壶和茶碗,你们要像水一样,适应她们。”
“在一场战争中,敌人很可怕,但敌人是看得见的对手,而自己人,一旦应对失当,也是同样危险。”大娘娘靠着书案,看向她们,说了一个很陌生的词汇,“三军哗变,这是看得见原因的利益分割不当,由上殿主谋并策划针对另一个上殿的,这些东西无论多么微妙,都是看得见、摸得着、可防患于未然的,可是营中啸变,是最可怕的。这也是为什么,每一个准字级的从令官正式进入军营后,所担起的职责都是和医官一起,走访每一个人,无论上殿还是士卒。战事不会永远一帆风顺,一场战争充满了胜胜负负,每个人都心中紧绷着一根弦,当然你们做不到松解这根弦,但你们要确保,这根弦,不断。”
有时罗袖觉得大娘娘是一个很棒的女孩子,她会强调,下级要执行上殿命令,但待遇上,士兵和上殿不应该有任何区别,和金墨娘娘她们那种平铺直叙摆在面前的下级活该无条件服从上殿的姿态截然不同,不过她也知道,大娘娘本质上和金墨她们一样,甚至,她比金墨出身更尊贵,这些皇室亲贵天然的组成了一个同盟。
下课时大娘娘谁都没搭理,却点出了阿雪,“清也留一留。”
她临走前看见阿雪行了一个和她们所持礼节截然不同的礼,她没有躬身,也没有拱手,而是深蹲万福,单膝落跪,依稀印象里,只有宗室之人才这样对大可汗行礼,“妾恭代北华王奈曼氏,请大娘娘圣安。”而后利落起身,像正常军人士兵一样,一辞万福。“林清也见过大娘娘。”
“你知道你为什么要来上城吗?”云菩问。
奈曼家的女孩只出了娜娜一个半精不傻的小笨蛋,剩下的倒当真秉承贞纯和金墨吵架时提到的择优选育——估计娜娜的脑袋是被她的那个干巴爹拖累了。
“我母亲说,皇恩浩荡。”林清也微笑着回答,态度谦卑,不过也谈不上恭顺。“若非大娘娘宽慈,奈曼家无以至今日。”
“自大可汗立国伊始,除分封五国外,立八大郡王协理朝政,诸藩王世袭罔替。”她说,“我抬了萨日朗为郡王,名列选帝侯,是因为废宣郡王妻子早逝,膝下无女,走了一个,才补了她。”
“我母亲与姨母蒙受娘娘恩德,”林清也道,“大姨母与娘娘有师生之谊,奈曼家与娘娘,至此生死相随,娘娘的敌人,便也是奈曼家的敌人。”
“宣这个字确实不太好。”她淡淡地说,算明示了林清也,“废宣王宿氏不中用,连个女儿都没有,庆郡王也挺倒霉的,也姓了这么个姓。”
她不觉得庆郡王母女会接纳来自她的命令,庆郡王是一个执拗的人,遵从世间道理,只不过上苍没赐给她一个儿子,没给她展示偏心的机会。
当然,贺兰明镜也看她不爽,只不过宁郡王还算识时务,懂事的人总好过不懂事的人。
至少宁郡王知道,身为女子,在这世间,是不容易的,有些时候,就是要行一些超乎往常之事,用一些必要的手段,来确保权力只在女子之间流淌,而庆郡王话说的总是很好听——“男女没什么区别”,同时天真幼稚的去做。
林清也高兴的走了,她也开心的回去找杨棋出去吃茶点。
罗袖已经让她无语凝噎了,她准备废物利用一下杨棋。
杨棋可能是第一次来到塞外,对什么都很新奇,她回家时杨棋正追着敖登问,“你们要干什么去呀?”
“打猎呀。”敖登兴冲冲地说,还不长记性,又带三姨母这个连马都不会骑的一起。
“是浪费弓箭。”她拆了敖登的台。
“住口,我今天肯定不会空手回来的。”三姨母倒是肉眼可见的开心,到也难怪当年她在东周是郁郁而终,看起来她是一个很喜欢出去疯跑的姑娘。
“去菜市场上买的兔子不是你打到的兔子。”她握着缰绳。
“吃起来不都一样嘛。”三姨母跑了。
“你们中午都出来吃呀。”杨棋从未见过这边的菜量,点了两道就试探着问,“够我们吃了吧?”
她觉得有趣,于是说,“不知道耶。”
根据她的印象,杨棋饭量和娜娜一样,挺灵活的,娜娜碰见爱吃的炸鸡腿能吃一盆十二个,遇到讨厌的炸虾一口都不吃。
菜一上桌,看来还算和杨棋的胃口,她立刻拿起菜谱,“你们这哪里是塞北,合着你们这是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