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清晨格外寒冷。
宜尔哈裹紧了外衣,握紧袖子里揣的煎饼,翻过栅栏,进了素言家的院子。
素言正在喂九妹。
清晨的阳光下,九妹的羽毛泛着珍珠的光泽,它和别的海东青不一样,是俊又俏的一只鸟,肚皮上的绒羽是纯白的,只有翅膀尖上才有黑斑,乌黑的眼睛像黑珍珠一样,又大又亮,天气冷下来,九妹开始换毛,冬毛蓬松的像裙摆。
她不由得艳羡地欣赏了会儿九妹吃饭,还手欠的去摸,“真好看啊。”
九妹是去年冬天来素言家院子里借宿,除了给素言这个喂肉、喂水还给搭窝的野阿姨一个好脸外一直都对别人很凶,看她抬手,嘎的一声,扑棱开翅膀,要啄她。
“救了大命。”她连忙双手护住头。“怎么这么凶。”
“真早啊。”素言看看天色,“你怎么来了?”
“有一个事情。”宜尔哈很愚蠢荒谬的企图用煎饼讨好一只只吃肉的鸟,她弯下腰,拿着煎饼往九妹跟前送。
九妹鄙夷地跳到另一边。
“什么事?”她给九妹续上水,蹲下来洗洗手。
“不知道该怎么说。”宜尔哈时而愚蠢时而狡猾,这般跟她讲,“双双说可能今日议事诺敏妃会来,她的理由是她跟诺敏吵了一架,诺敏可能会来找她的麻烦,我先去找了萨日朗,萨日朗说啊。”
“啊?”素言瞄了宜尔哈一眼。
“她就说了一个字,啊。”宜尔哈学舌。
“挺好的。”素言本来想翘一次晨会,她还没睡够,秋天最适合赖床了,但看起来今天不得不跑一趟,这让她很沮丧,垂头丧气地换了衣服出门。
她心情最差的时候宜尔哈追过来,“你阿爹阿娘真的走了?”
“难道还假的走了?”素言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姑娘,怪好看的一张脸,却总喜欢瞪人,似乎她觉得自己不够凶,需要一些额外的神情。
“我觉得你弟在陈国考科考也不一定能考上。”宜尔哈也上了马,“你弟文章做的那么差,高不成低不就的,以前在这边考较也肯定不及格,在陈国考科举,肯定得用陈国的语言和文字,他们的官文都文绉绉的,你弟肯定弄不来的。”
“他们只是受不了他们珍贵的儿子这辈子只能低我一头。”素言更沮丧了,“随便他们吧。”
只是今日确实有几分倒霉在身。
她迟到了,赶上双双最戏剧化的一幕对白。
双双假装自己毫不知情,夸张地指着诺敏妃,“你这个人,好大的排场,居然追过来跟我吵架,这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这里你也敢闯进来。”
这导致人们扭头看这热闹的时候也看到了迟到的她抓着煎饼的另一端正准备分走一半。
此刻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分别是厚着脸皮撕走加了油条的鸡蛋煎饼和大方的挥挥手叫宜尔哈去吃饭,假装这煎饼是她送给宜尔哈的。
权衡一番利弊,她毅然选择第三条路——低头咬住煎饼,撕咬下一大块,带走里面的油条,把剩下的饼留给宜尔哈。
诺敏妃是一个极重规矩的体面人,大概当即忘记了双双跟她交代的任务,勃然大怒,“你这像什么样子。”
素言本想辩白,可是一时半会儿这煎饼咽不下去,只能故作冷漠的走开,把抢了她位置的尚书海兰珠拽到另一边。
“你大喊大叫,又像什么样子。”金墨慢条斯理地摘掉护甲。
诺敏怎么想,或怎么做,她压根儿不在意。
她看着贞纯,而贞纯冲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倘若是年轻时,她还是当年意气风发的那个骄傲女子,她可能会被贞纯的笑容激怒,如每一次那样,扑过去和贞纯凶狠的厮打,一直打到母亲来拉架,她或许会挨骂,或许会挨一顿军棍,可是看着贞纯鼻青脸肿的样子,她就浑身舒适。
但现在她已经失去和人扭打的意气,平添的岁月赋予了她无用的礼节。
她猜诺敏可能要重提莹盈之旧事,本准备死不认账,可诺敏忽然说,“你不姓他他拉,你没资格坐在这里教训我。”
“他他拉承平本姓为杨,单名为玖,”诺敏妃说,“乃中州逃犯,我母亲瞧她们孤儿寡母可怜,收她为义女,哈斯莹盈便是她旧部的女儿,也是中州人士。”
“你在胡说些什么,”贞纯装腔作势地说,“如若哈斯莹盈是承平副君旧部之女,那为何当年陈国官员指认莹盈为女,”当然她不忘阴阳怪气,“我们尊贵的副君大人又要将她赐死?”
“当然是为了遮掩这桩旧事。”诺敏说,“谁说哈斯莹盈死了?”
她今生今世最后赌一把,将所有赌注压在贞纯给她的消息上。
她觉得她不一定能将金墨从副君之位上拉下来,但至少她能激起朝野里对金墨及茉奇雅出身的议论。
“我们祖辈厌恶中州,厌恶世世代代所必须遵从之框架,这才出关来此,自此我们每个人都接受一样的教诲,是平等的同伴,对世道模样有着同样的默契,承平副君当日从中州来,带来了我们最厌恶的恶习,还自贬身家,背叛部族,下嫁鸣岐,为了统一蒙古各部,我们不得不合作,接受这一切,可现在的我们还是我们吗?我们又回到了中州的君臣尊卑,可汗犹如帝王,肆意妄为,而且因为承平妃的行径,我们东之东的名字,已经不见了,我们的国号,是信,坐在这里的国主,已经出了三个栋鄂氏,我母亲故去之前将他他拉家主之位交托于她,可她改不了中州女人必须嫁人卖身于男人为奴的品性,出卖了他他拉家族,出卖了东之东。”
诺敏猛地指着金墨,“我们祖先经历数代洗血选育,才洗去后代骨子里的奴性,可她们又把中州矮小瘦弱的卑劣血脉带回来了,你母亲是卑劣的中州女人,是女子中的叛徒,栋鄂茉奇雅的母亲也是卑劣的中州女子,是与我们仇恨不共戴天的卫氏,你母亲将东之东奉给鸣岐,让他兵不血刃地吞并了我们,你因为栋鄂茉奇雅是你弟弟的女儿,便将她扶上大位,你们低贱的品性和肮脏的血脉一脉相承,你和你母亲一样,也出卖了东之东,背叛了我们祖先的宏愿,你没资格坐在这里。”
“今时今日,我仍然能看到无数熟悉的面孔,我们都是东之东的女儿,现在回头纠错还来得及,”她说,“我以东之东的女儿为名,要求召开高桌会,各家家主与列。”
忽然金墨击掌,一声接着一声。
“写的挺不错。你背了多久?”
“我不知道我母亲是不是中州人,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金墨离开座位,她优雅地走下台阶,“如若我控诉你说的都是谎话,未免气急败坏,但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们,她说的是真话,因为我母亲已经过世多年,我不能去问她。”
“只是,你要记住一点,你是孤儿,”她站在贞纯面前,“在我母亲膝下接受教导,并不了解东之东。”
“你们口口声声东之东族规,却不知道,什么是族规,”金墨脸上浮出一个笑意,“她已经不是东之东的女儿,她没资格要求各家家主与列高桌会,罢黜首领。”
“你今日一定要跟我谈论东之东,我就和你谈论东之东,东之东族规的第一条是什么?”她扬声道。“回答我三个问题,她是栋鄂东哥之母,栋鄂东哥是不是男人,栋鄂东哥今年多大?他他拉诺敏是不是叛徒?”
“凡哺育男子成人者,同于叛徒逆贼,其子成年之日,全族驱逐离境,若归则斩,从古至今,一字未改。”金墨凝视着贞纯,“叛贼有什么资格要求重开高桌会?”
有时她确实觉得素言是一个很机灵的姑娘,只是她讨厌素言的背叛和投机。
“你是在为栋鄂东哥争夺皇位吗?”素言抛出致命的提问,“你要求高桌会罢黜金墨副君,罢黜大娘娘,那谁来当大娘娘?届时你会不会又说,我们是尊贵的栋鄂之后,你儿子才是西信之主?”
“每一个中州女人,都辜负了东之东部族的信任。”贞纯冷静地说,“或出卖东之东,或出卖大可汗之位。我认可你,但我质疑你的血统,我认可茉奇雅,我也质疑她的血统,劣性是随着血缘,代代相传,我怎能信任你们,不会出卖东之东,背叛我们,弃大局,弃大位于不顾,卖身于一男子为妻奴?我如何相信你们不会这样做?”
她觉得心很痛,可能是太冷了让她的血脉痉挛,也可能是肺病又犯了,此刻的她像割裂成两个人一般,一个在冷酷的将全局推进,另一个在痛苦地泣泪喊叫。
“承平妃,她就这样做了,奉男子为君,献上东之东,自己称臣为奴,甘居妻位,她是一个必须颈上系有缰绳的牲口,你是她的女儿,茉奇雅是她的孙女,你们传承了她劣质的血脉,她做了这样的事,你们如何承诺你们不是和她一样的那些戴着镣铐的牛马,我们还能承受几次由于首领卑劣品性和下贱难改的劣质所带来的失策?”冷酷的她播下疑问和质疑的种子,“你们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当然你们可以用武力叫我住口,无论结果为何,你们必须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痛苦的她揪着冷酷而又无情的她,质问她怎么能这么说老师。
金墨倏然说,“倘若哈斯莹盈是杨玖旧部之女,那你,究竟是谁所出?你如何证明,你身上流着的不是中州的血脉?你没有秉承你所认为卑劣的骨血?”
贞纯噙着笑,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无从证明,和你一样,我无法证明我是,也不能否认我不是,但有一点你忽略了,而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没怀过孕,更没有在有养女的情况下,二度妊娠,”随即,她抛出一个陷阱般的问题,“你究竟是想生一个继任者,还是想生一个儿子?”
在这一刻,她知道为何双双会跟贞纯联手了。
双双从来都有自己的算盘。
她看透了这一点,却又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去回击贞纯带来的疑问。
疑问就像种子,一旦生根发芽,不能在此刻扼杀,此后势必成为灾殃。
但这又带来了另一个问题。
“为了避免这样的局面出现,”双双没容她反驳贞纯,“我们应当重组议事会,内阁六大臣共同协助理政,承平副君之所以一时糊涂,乃至葬送东之东之名,让我等沦为栋鄂氏家臣,全是因为可汗一人,除手握兵权外,还被赋予在朝政上的无上权力,一人之决,明智或愚蠢,悉听天命,这本身就是错误的。”
金墨此时只觉得茉奇雅那个干瘪孩子跑的真是时候。
不管她了结的是贞纯还是双双,茉奇雅都能出来唱白脸,当个和稀泥的老好人。
拖到茉奇雅冬天的时候回来,却又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她视线余光注视着双双,末了微微叹过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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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菩将面前的那份不太成功的红烧鸡块拌面推了过去,“然后呢?”
宜尔哈把空盘子摞到另一边,“我和素言觉得不妙,我就跑出来找你了。”
这时候通风报信是最好的差事,因为暂时茉奇雅身边是最安全的,当然,这只是相对的安全——中州就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那她就是哪一个都没办了。”茉奇雅经常用那种又嗲又甜的声音说一些不寒而栗的话,模样上,她是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孩子,性格上,她一言难尽。
“你难道期望她干掉双双姨吗?”宜尔哈难以置信地叼着一块鸡翅。
“承平看人还是准的。”云菩倒了杯茶。
她的成事有三分之一靠她的搏命,三分之一看天意,另外三分之一全靠金墨拖泥带水而又优柔寡断的性格。
金墨极其重视颜面和名声,这导致她从不肯当个恶人。
换她是金墨,她不会让温尔都活过大可汗离世的那一晚。
当然金墨从来都是自诩她这只不过是君子光明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