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母亲——竹庭就是木讷又呆滞的,她只是习惯性的搂着四公主,大概在四公主还小的时候,她就这么跟姊妹粘在一起。
“你们聊。”云菩爬起来,拖着琪琪格回到卧房,一进门,她简直想杀了纪鸯。
纪鸯在她的一众属员里雨露均沾,快活的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并精准、多次地挑中了娜娜,还选了她卧房里铺的那块地毯。
云菩现今坚信,她和这个时空八字不合。
她平日里跟纪鸯耍贫嘴的次数太多了,这导致她激怒之下口误,上来就是一句,“豆浆!”
“啊呸,纪鸯!”她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下半句该说什么。
纪鸯直起身,忽冲她伸出手,“来,抱抱。”
“不要啦。”表妹蹙着细细的眉,不知道又跟谁吵架了,看起来闷闷不乐,像淋雨后的可怜小猫,垂头丧气的推开门扉,跑到了书房。
“你怎么了?”她丢下延龄和娜娜,追了过去。
“柔嘉,”表妹坐在书桌之后,双臂架在桌上,手交叠,却靠着椅背,谈不上松弛倒也不算紧绷,莫名其妙地叫着她无缘的名字——她其实,近乎从未用过陆柔嘉之名。
母亲只叫她为“你”。
至于其他的名字,那是她不堪的回忆,她不想用。
“怎么突然这么叫我?”纪鸯堂而皇之的站着,还理直气壮地拧着眉头,流露出茫然。
“倘若纪正仪说的不错,那你应当不喜欢纪鸯这个名字。”云菩凝眸,“她们同你在一处,并非爱慕你,对她们而言,这甚至不算一桩纠葛。”
“在信国,素来,都有着这样的……”表妹说话支支吾吾,“素来都是这般,军中多年少女子,长此以往,便一贯如此,这样寻欢作乐。”
纪鸯品了品才明白表妹话里话外的意思。
“我其实已经知道了。”她轻声说。“娜娜告诉我了。”她背过手,“只是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当然,我这么说,你或许会觉得我下/贱。”
纪鸯轻声又诡异地笑,“说起来,我是在我母亲尸骨之前,和人做着这样的事,她在看着我,她从未正眼看过我一次,哪怕是当日把我从狱中救出,她甚至不肯看看我。”她模仿着,“她只会这样,低着眼睛,她为什么不想看我?是不敢,还是讨厌我?你猜她现在,会不会看看我?”
“她已经死了。”云菩摇摇头,“人死的那一刻,所有恩怨情仇,悉数烟消云散,她是你母亲的骸骨,却已经不再是你母亲了,你去追索一具尸骸的喜怒哀乐,那是没有必要的。”
纪鸯但凡有一次不跟她对着干她都不姓陆。
“我、管、她、呢。”纪鸯一字一顿,她自顾自斟了一杯酒,仰头饮下,走回去,拉着娜娜,喂了娜娜半口酒。
“真讨厌。”娜娜嫣然笑道,她去抓了点蜜饯,刚准备吃,茉奇雅跟琪琪格那两个小馋猫盯上了她。
每次都这样,她只要嘴巴一动,这两个家伙就会凑过来问她在吃什么。
她又只好忍痛割爱了两枚杏干。
迎上茉奇雅视线的那一刹那,延龄吓得魂飞魄散,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该死的是茉奇雅的卧房。
别的女孩子会很高兴地一起扑过来玩,只有茉奇雅,会发脾气和生气。
娜娜总归是不一样的,娜娜全然没当回事,笑盈盈地摊着手心,“是杏干,好吃的哦。”
“我,我,我要去个厕所。”延龄抓着衣服往身上套,穿了半天愣是穿不上,这才意识到,她拿的是裤子,不是上袄。
茉奇雅慢慢地抬起视线,看不出喜怒,总之,她“清清淡淡”地说,“我同你熟到这种地步吗?”
延龄半晌后说:“我去更衣。”
“你直接走就行了。”茉奇雅阴恻恻地说,“为什么一定要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呢?我不想听,你也不是孩子,需要许可才能……”
她忽循声别过头去。
是感天动地的太后娘娘救了她的狗命。
太后娘娘不负众望,又发疯了。
“你们为什么要杀我?”太后娘娘冲到庭院里,她紧紧地捂着头,“你们要杀我,你们叫我杀了栋鄂鸣岐,为何你们不自己杀?你们要我杀了他,为什么不给我兵马,不给我军队,你们叫我嫁给他,杀了他,我赤手空拳,怎么杀得了他。为什么要杀了他,不能堂堂正正,在战场上杀了他?”她疯疯癫癫地笑起来,“她也骗我,她骗我,你们都骗我,我和那个贱/人同床共枕的每一天,每一次,我都想吐,他还像勾栏里的浪荡客一般,每晚给我二两银子,不,我才是最贱的。她哄我,要我帮她生个孩子,可我恨那个贱/人,我不喜欢那个孩子,她也恨那个贱/人,她也不喜欢我的孩子,”忽然她声嘶力竭地嘶吼,“她凭什么打骂刑讯我的孩子,她凭什么!”
竹庭说着说着就跪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是我连累了曼音,我对不起她,可我真的好恨,要不是为了她,我才不会跟那个贱/人在一起……”
四公主倏然冲过去,她将竹庭拉起来,锁在怀里,“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竹庭在发疯而她在哭,是彻底又公然的失态,“不要想过去的事了,我们不想了,好不好?过去的事情忘掉吧,你现在回家了,你是在家里,这里是新郑,你看看我好不好?没人叫你去杀人,也不会有人骗你。”
“不。”竹庭癫狂地把四公主推到一边,“你让我想,你给我滚。”
“你要做什么?”云菩走下台阶,她弯下腰,看着竹庭,径直问道。
她跟竹庭相处的太久,太熟悉,以致她能极其清楚地知道,什么样子的竹庭是发病导致的疯癫,什么情况下竹庭是故意的。
事情的诡异之处在于,竹庭这席话并非刻意说给四公主听,她细数的往事很杂,漫无目的,小到娜娜的各种大不敬行为,大到纪太妃的书信旨意,她都一一数来。
竹庭只是痛苦地匍匐在地,看着地面。
她能听得见外界的一切,清歌的话,侍女的窃窃私语,女儿的发问,只是她没有力气和心思去回答。
她必须,也只能去逼着自己回忆痛苦地一切。
极度痛苦之下,她可能会丧失去生命与时光流逝的感知,可也有一种可能,她会进入到一种如梦似幻的情景,时间倒流,她回到她不那么痛苦也有余力思考的过去。
她必须思考,可现今情况,她逼迫自己活下去都吃力,更不必说想一番计划,为小芍报仇。
她五指狠狠地扣着地面,直到所有指甲劈裂,刺破皮肉,流出鲜血,便沾着这层血,在地上写着——【小芍死了】。
赌了很多次,她终于成功了。
翌日醒来,她如愿回到了往日闺阁,是盛夏的尾巴,只是秋意悄无声息地乘北风而至,在清晨驱散闷热,青草凝霜。
她伸了个懒腰,看着满墙血痕写成的字迹,轻声念道,“杀了他们。”顿了顿,又喃喃道,“小芍死了。”
看着这些字,她才想起来,数月前,小芍遭陆家公子所迫,而母妃丝毫不顾小芍的哭诉和委屈,逼迫小芍下嫁陆氏,了结此事,以换取陆氏一族对清歌的支持。
小芍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在一个月圆的夜悬了梁。
未出嫁的公主过世是不能葬入皇陵的,因此,小芍的尸身仍然摆放在她家,等着公主陵的修成。
“阿娘,你醒啦?”云菩这个小孩胆子很小,被墙上的血书吓得躲在门后,不肯进来。
“吓到你啦?”竹庭含笑道,“没关系的。”
“把这些字弄掉。”云菩指着墙,“这个院子我买下来的时候就足足花了二十五两,加上装潢的费用,近三十两纹银。”
母亲当她的话是耳旁风,慵懒又闲适地起身,走到墙边,抚过每一个血字,倚着屏风,“我要给小芍报仇。沾了她血的人,都得死。”
“擦干净。”云菩彻底无奈。“先把墙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