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裴笙最喜欢在洗漱后临窗小坐片刻,无论寒暑,她都会将窗推开一条小缝,让微风长驱而入。
昨天傍晚时下过雨,今晨空气里是新鲜的草香味。
她支着头,倚着窗扉,眺望着远方,等远方炊烟扬起,她便合拢窗,准备用早膳。
在她合窗的刹那,她看见一群少女结伴走过,有好几个都做大人的打扮,小小的脑袋被沉重的发饰压得低了头,而有一个少女很显眼,她戴着一顶草帽,帽子上满是珠玉琳琅。
裴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群少女说说笑笑,在经过街边时,忽然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不多时,这群女孩子站在楼下,为首的女孩仰着头,“请问您方便帮我们通传吗?”
“怎么了?”裴笙又把窗户开大些,“有什么事情吗?”
“我们来找裴笙公主。”那个戴草帽的女孩说。
裴笙便匆忙下楼,“请问你们是?”
“我叫袖袖,本名罗袖,这个是年年,华年年,”罗袖一一介绍,“丽丽,他他拉丽;花卷,管娥皇;豆芽菜,卿世玉。”
别人都很开心,只有倒霉蛋豆芽菜垂头耷拉脑的,活像一只耷拉耳朵的不开心兔子,“嗨。”
“高兴点嘛。”罗袖戳戳豆芽菜,“至少我们不用去上课了。”
“都怪你们。”豆芽菜真的好生气,“为什么要跟素言姐顶嘴?”她说,“都是你们害的。”
“你为什么要跳出来跟我们吵架?”罗袖也很委屈。
“你们可是在说我娘和我妹的小话。”豆芽菜昨天在素言姐面前还是个怂包,今天就理直气壮地发脾气。
“对啊。”花卷费解,“上课就是要说小话的呀,讲小话才是一天上课时最开心的事情。”
裴笙渐渐地开始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这群小不点吵完,胸有成竹地告诉她,“我们是最厉害的士兵,素言姐说你要执行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派我们来保护你。”
裴笙沉默了,过了会儿,她抬起手,从罗袖的发顶比量到自己的上腹。
罗袖后退半步,她揪出豆芽菜,“公主,豆芽菜个子高,你拿豆芽菜比划。”
“是素言派你们来的?”裴笙甚至怀疑是不是茉奇雅暗中授意素言给她捣乱。
“是的。”罗袖说。
“因为我们上课时说小话。”年年很骄傲地介绍了前因后果。“素言姐罚我们来帮你干活。”
“我已经知道了。”裴笙公主和大娘娘相反,她是一个很严肃的姑娘,不苟言笑,一直板着脸,冷冷清清的模样,让人不敢接近。
“那,我们下面做什么呀?”年年忐忑地问。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裴笙公主放她们进来,把她们引到厅中,没有给她们准备椅子,只是自己很傲慢地自顾自坐下,“大娘娘与金墨娘娘对东周势在必得,而我们要搅乱东周局势。我们需要找到前东周之主其他妃嫔所生的孩子,而后揭露诺敏王太后与栋鄂东哥合谋杀害前东周王的往事,拥立新主,而后架空他,在宣战之时,利用新王的把柄,彻底将东周瓦解。”
“可是新王不一定有把柄?”花卷试试探探地问。
这便是裴笙公主计划的高明之处,“所以新王必须不是栋鄂氏一族的血脉。”
“你要找个戏子,”罗袖思考了会儿,“来扮演这个流落在外的遗孤。”她说,“反正都要找人演戏,不需要利用新王的把柄呀,直接叫他投降便好。”
“能做一国之主,为什么要投降称臣?”裴笙公主反问。
“你说得对。”罗袖点点头,“好像是这个道理。”
忽然年年眼睛亮起来,她扑扇着长长的睫毛,“你能找我娘帮忙吗?”她问,“我娘会很听话很听话,她肯定愿意到时候投降的,只要你能把我娘从陈国救出来。”她央求道,“你看,你正好需要一个人,假装是前东周王的孩子,这活这么危险,肯定别人都不愿意。”
年年不停地乞求着。
裴笙难免伤感于自身,一时触动心肠,心软了,问:“你娘在哪里?”
“我娘说她家里犯了事,因此被充为倡籍,”年年哭着跟她说,“我跟我娘说叫我娘也逃走,我娘说官府有她的名字,她逃不走,这辈子都逃不走,我自己过得好就可以了,可我想把我娘接过来,我一直在攒钱,想按照陈国的规矩,给她赎身,可是我的钱一直都不够。”她掰着手指,“我现在,现在有二两三钱银子了。”
裴笙看着这群明显是被素言派来搅局的小东西们——罗袖偷吃她放在桌上的茶果,花卷在逗兔子,年年嚎啕大哭,丽丽进门就去净室,不由得心有恼怒,愤怒让她记起了小蝶的死,茉奇雅对母亲为她祈请袭位无情的回绝,母亲对未来的忐忑与不安,她像人质一样被看押在上城的痛苦。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她去了趟母亲的卧房,从那里翻到了茉奇雅的回信。
她本想仿一个茉奇雅的签字,再刻一方私印。
她不想冒险仿公印,但私印很好仿,拿根萝卜或凉薯就行,表妹只刻过两方印,一方印是她小时候刻的,撰了她佩剑的名字——秋水,另一方单字一个翎,是她公主时的封号,随着表妹渐渐长大,她觉得秋水太小孩子气,只用翎字印。
但茉奇雅那鬼画符一样的签字写的跟道士符纸一样,她实在是无法临摹。
不过,茉奇雅有一次把母亲的去信弄丢了,单写了一份折子发回,上面落款是她的签字和印,而且这次这个印是公印,浮雪玉盈枝。
她把那本折子找到,将茉奇雅原本的回信涂了,而且看起来天衣无缝,因为印和签字在右下,而茉奇雅很奇怪,她遣词列句是横着的——压根儿裴笙就没见过有人会横着写字。
“你娘叫什么名字?”她坐下来,捻笔。“现在又在何处?”
“咦?”华年年说,“我娘在新郑,她叫卫明殊。”
“哪三个字?”裴笙问,确认后她以茉奇雅口吻下了一封后宫牒纸,向陈国索要这名女子,特意还把名字的隶书写在一旁。“你很不错。”她夸奖华年年,“等你娘平安到了这里,我们问问她怎么看,要是她也同意,那我们就依计行事。”
华年年像捧着一捧水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封信,“陈国真的会把我娘送过来吗?”
“只要陈国不想和我们开战,一定会送。”裴笙搁下笔,“遣妾一身安天下是他们最喜欢用的手段,你看太后娘娘,明明是公主,依然被送来和亲了,女子,在陈国是最廉价的,他们不会冒着得罪大娘娘,与信国宣战的风险,拒绝我们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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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麻雀在梁上低语,清风穿堂。
郑棠睁眼就觉得今天很反常——太安静了。
往日杨棋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找茬发脾气,今天却放过了她。
而且她在堂屋里碰到吃早饭的杨棋,没闻到烟味,也没有闻到浓郁的酒气。
或许这是个好现象,她心想。
只是很快,杨棋又打破她的幻想。
绵绵受宠若惊地问杨棋,“我们今天一起走?”
实际上绵绵很崇拜杨棋,郑棠能看得出来,她很想和杨棋亲近,只是杨棋过于恨她,也讨厌绵绵。
“没有我们。”杨棋喝着普洱茶,“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娘……”绵绵委屈地说道。
杨棋当即发了脾气,“你叫我什么?”
“杨姐。”绵绵可怜地低下头。
郑棠不得不站在那里,即便她知道,她是最惹人嫌的。
她担心杨棋发作,阴阳怪气地嘲讽起绵绵的残疾。
倘若这样的事当真发生,别管她有多怜悯杨棋的遭遇,她也不是观音,普渡众生,该死的人总归得死。
只是杨棋其实待绵绵还好。
今天阴天,很潮,可能过一会儿会下雨,这样的时候,绵绵眼睛的伤口会很难受,她不停地揉着。
而杨棋嘴里嫌弃这绵绵,却又坐过去些许,很温柔地帮绵绵揉着眼睛,柔声问着绵绵有没有好一些。
看见这一幕,郑棠又能再忍杨棋两天,能忍到她推翻卫氏的那一日,到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摆出女子身份,和杨棋和离,有多远让杨棋滚多远。
杨琪视线余光盯着郑棠。
很多时候郑棠会嘲讽她虚伪,认为她在说谎——他认为,即便他是女子,她也依然会痛恨这种解决事情的方法。
但郑棠就是混淆观点,他是男是女彻底改变整个事情的性质。
倘若郑棠是女子,那她便信郑棠也不容易,知道身为女子的所有苦衷,是出于惜才之心,伸出援手。
可郑棠偏偏是个男子,她只觉得郑棠是心中窃喜只需要通过夫妻之道,就能当她的主子,她就是郑家的牛马,占尽便宜,还妄图让她感恩戴德。
郑棠不知道,无数天、无数个夜晚、无数的时刻,她都想杀了他。
可郑棠长得太像个女人,且不提相貌,哪怕是视线和神情,他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子模样,但凡他有丝丝毫毫像男子的地方,杨棋对天发誓,他的坟头草已经和绵绵一样高了。
此刻郑棠死皮赖脸的凑到她跟前,不肯走,唯一阻止她撕烂那张脸的原因是郑棠凝视绵绵时的视线会让她想到自己的母亲——是的,极像一个母亲在垂视自己的女儿。
“走远点。”她想了又想,依然没办法对着郑棠那张女儿家般的脸出手,只好冷言相向。
“看来你真的需要常与太常长公主相聚。”郑棠以为杨棋见过卫竹庭后,又能从自暴自弃中爬起。
虽她与卫氏势不两立,但她是作为女子养大,扮作男装出仕是迫不得已,因此,有着女人的劣性,极易伤感。
她深知自己的缺点,却无论杨棋立场如何,她见昔日英姿飒爽的巾帼将领整日在家烟酒不离手都会觉得心痛,包括太常长公主,即便她姓卫,是她的敌人,她也极其难过太常长公主疯了,否则,她将是一个好对手,郑棠宁可跟这个好对手过上几招。
可杨棋就是杨棋,十余年如一日的自暴自弃。
“你想多了。”杨棋冷冰冰地说,“我要和殿下的女儿一起出去一趟。”她拿起茶碗,“她家的小姑娘很娇气,闻到烟味呛得眼泪汪汪的。”她看着郑棠,“我不自暴自弃,难道要拿命搏功名,荣耀却皆归郑氏一族,赏我一个一品夫人,我还要与你举案齐眉。”她冷笑一声,“我当然要花你家的钱,买酒买烟,什么都不做,整日里吃吃喝喝。你不是想娶我么,我让你娶个废人,当全新郑的笑柄。”
三两句间,郑棠和杨棋又吵起来了。
“你要过怎样的日子和我有什么关系?”郑棠冷笑道,“杨冰清,你何不揽镜自照,看看你如今把自己糟蹋成了什么模样?”
杨棋当即便道,“你眼睛要吐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看不见。”
等郑棠走后,她丢开绵绵,观察了下家中零星侍女的去向,还是回卧房好一通拾掇,沐浴更衣,只是依旧不盘发,不做妇人装扮。
她把自己收拾的还算过得去,才去公主家里找云菩。
云菩要去纪府做客,公主担心云菩被欺负,只是她病的厉害,说话颠三倒四,道不出来一个所以然,她只好贸然地告诉云菩,她也一起去——她估摸着云菩会找人一同前去,以应对纪府,倘若纪鸯陪同,这两个孩子只会被欺负的更惨。
她到了公主的私宅,就知道她的担心是合理的。
云菩不知道陈国的礼节,而且她真的准备带纪鸯一起去。
以公主尴尬的身份,云菩自小多半在信国就过得很糟,她没有什么发饰,也不会梳头,每日只会用发带或者发夹扎马尾,今天倒是换了一套新衣裙,但这套衣裙是纯黑的,只有袖子镶了红色的西番莲花纹的边,腰身极其宽大,肩也不合身。
杨棋猜这件衣服可能是金墨妃的,金墨不要了,丢给了云菩。
她下马车的时候纪鸯正在和云菩就云菩的衣服吵架。
“官家给你做了新裙子。”纪鸯简直要发疯了。
“太花了,我不要穿。”云菩也很后悔占了四公主这个便宜,她忘记陈国的衣服料子都很花里胡哨,五彩斑斓,裙子拿到手,她没一件能穿出去的。
纵然她知道陈国的风俗是另一码事,可那也改变不了那些花样都是刚入军营的低级士兵才会穿的。
她正和纪鸯交涉着,杨棋慢悠悠地走过来,挪揄道,“你这打扮,一看就是太妃娘娘。”
云菩彻底无奈,最后她们不得不都互相妥协一步,纪鸯送给她一件粉色的裙子,好歹裙子上边没有花纹,她勉强可以接受。
她又回去换衣服。
可能是最近躺久了,她觉得衬裙有点紧,又站在镜子前调带子。
忽然杨棋走过来,帮她提了提领口,忽像郑珏一样,屈指敲了敲她锁骨下缘的胸壁,侧耳听了听,悄声问,“柔嘉说你伤风感冒了?”
“应该吧。”她侧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