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一片大红。
她视线下移,落在鸳鸯戏水的婚服,再看向侧方,自己被五花大绑。
她慢慢地坐起身,思索究竟是谁。
是嫂子还是庶母?
但眼下这并不重要。
三个婆子们像捣蒜一样的磕头,砰砰一声接一声,另一个婆子昏死在角落。
一个长相清雅又五官致秀的中年女子站在喜轿外,芙蓉面杨柳眉,杏眼乌黑,一袭青色长裙,发髻上带着金簪,长发束在颈后,做未婚闺中女儿打扮。
她拿染着猩红血色的短刃挑着帘,手里拎着一个茶壶。
这时一个圆咕隆咚地东西滚过,停在她面前,不偏不倚,死不瞑目的眼睛对着她。
“放开我。”她移开了视线,尽力不去看那个人头。
“你知道小芍葬在那里吗?”那个俏丽的女人问她,别看她那么高的个子,还拿着利刃,说话声音却很温柔。
“小芍?”
“卫芍阁,我妹妹。”那个女人走过来,帮她割开捆绑她的绳子。
“我很多年不在这里。”竹庭还是不得不开始思考着,“我并不知道她现在的封号是什么。”
“你说瑞国长公主?”那个女孩把盖头愤恨地扔在地上,踩着。
“那是谁?”
“只有一个公主叫芍阁,是太妃娘娘的女儿。”孔氏女回答道,料想她是不愿意嫁的,大概不是一门好亲事,因为她脱了喜服,扔在一个嬷嬷身上。
孔氏女冲她盈盈一福身,“想来您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太常长公主?若是疯子,芙芷谢过您今日之恩,再造之恩没齿难忘,若有缘,后会有期,若您是长公主,芙芷见过长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瑞国长公主葬在哪里?”她问。
“我带您去。”孔氏女说,“只是我有件要事要办,办完送您过去,如何?”
“快吗?”她问,“能不能先带我去她埋骨之处?”
“求您了。”孔氏女祈求道,“我的事情很急。”
竹庭颔首,她意识到了孔氏女要做什么,便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还是一个好端端的活人,我是疯了的行尸走肉,你带我去见我妹妹,我就帮你。”
“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孔芙芷哑然失笑。
那个女人可能真的是太常长公主。
她如烟雾般的雅致眉眼充满着化不开的悲伤,“我当然知道,我也是女人,我也是和你一样,被迫嫁到了漠西,绑缚你的是绳子,绑缚我的,是我的父皇,我的母妃,我的兄弟,和那满朝的文武,迷倒你的,是药,泼醒你的,是水,而我醒了,却痛苦不堪。”
这股巨大的哀伤让孔芙芷也透不过气,一瞬间她也被浸泡在其中。
她不由得开始想,若是没碰到发疯的太常长公主,她这一辈子,是不是就这样的完了。
她只能杀了那个老男人,回门时再杀了逼她出嫁的恶毒兄长,而后自尽。
“好。”她侧开视线,不想再看那个凄苦的女子。“那我先带您去。”
“一言为定。”竹庭说。
那个女孩勒令仆从交出两匹马,带她出了京郊。
“这不是陆家的宗祠。”她知道这是那里,这是埋葬历代先皇的陵寝,每年冬至,父皇和姨母都会来这里祭拜,她要和太妃一同准备酒菜和祭祀用的三牲。
“太妃娘娘做主,把瑞国长公主葬在此处,在您父亲陵寝附近。”孔氏女告诉她,“她大抵是觉得,瑞国长公主殿下不愿意和罪臣葬在一起……喂!”
她甩开孔氏女,打开陵寝厚重大门的机关。
长长走廊镶嵌着夜明珠。
不配做父亲的那个皇帝已经死了,按祖制,姨母百年之后要与他合葬,虽自古尊不就卑,但人人都歌颂夫妻情深,因此陵墓并未封上,要等姨母死后下葬,才会封死。
她曾收到过一封小芍写来的信,是萨日朗帮她送过来的,字迹很潦草,只是告诉她,她怀孕了,不知为何总有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会死,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希望她要好好的活着。
信的末尾小芍写道:“姐姐,听说人死了会变成鬼,你怕鬼吗?你要是不怕鬼的话,我死了就去找你,鬼肯定能很轻易地从新郑跑到漠西上城,这样我们就能团聚了,我会告诉你我在你身边,我们约定一个暗号吧,像小时候那样,灯火闪两闪,姐姐来抓我,要是你怕鬼,我就默默地陪在你身边,不让你知道我在,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要害怕我。”
她擦擦眼泪,沿着陵寝壁画寻着墓室,说,“小芍,你说话不算数,我不怕鬼的,可是没有跳过的灯火,也没有你,你去哪里了?姐姐好想你啊。”
眼泪仿佛止不住,她不得不又抬起衣袖,“姐姐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你说,我真的不怕鬼,可是你一直都不在,我知道你不在的,你要是在,我肯定会知道。”
她嚎啕着,而神智却无比清醒。
很多时候她会做出一些歇斯底里的行径,但并不是因为她疯了,她只是无法承载那样巨大的痛苦情绪,起伏的情绪将她压垮了,如果不发泄出去,她无法呼吸,只有下一秒死亡才能解除这种苦楚。
有时太痛苦了,她反而安静了,因为这样大的痛苦,让她动不了,也说不了话。
她不是傻了或者呆了,只是不愿意思考,或者说,懒得思考,因为思考会让她痛苦,于是她习惯了不思考的生活。
不过,如果遇到很大的事情,她不得不逼着自己思考。
“你又在哪里?”她喃喃自语,但此刻,她问的不是小芍,而是清歌。
她想尽办法,送信出去,帮清歌谋划,又鼓励清歌夺位,最后,她迎来的是城外冰冷又漆黑的深夜。
“你是皇帝,一国之君,我又是什么?”她咬着唇。“我在漠西,受尽折辱,百般斡旋,我只要你保住我的亲人,我的亲妹妹,你坐着龙椅,黄袍加身,我妹妹睡在这个冰冷又孤寂的地方,连个陪她的人都没有。”
她走到西边的陵寝,未出嫁或夭折的公主,都是被葬在这里,迷信的父皇不肯给她们一个像样的葬礼,会让她们披发掩面,乱草塞口,用草席子卷了,丢在这里,以防碍了父皇子嗣运,祈求她们不要再投胎到皇家。
有一次她犯了错,被太后罚去守陵三个月,那时她太小,会自己到处乱跑,在一个晚上,意外闯入这里,碰见了被草席一裹,恶毒又草率的安葬在此的姐妹们。
或许芍阁也在这里。
她扳动机关,打开厚重的石门,看见了大大小小的棺材。
清歌或许做了些表面的功夫,她可能比父皇更在意名声,将这些姐妹们重新安葬。
她把棺材一个个打开,虽然她知道,世上没有鬼,否则,那么多做了亏心事的人,不会安然的活着,因果报应都没有,更不存在鬼魂,不过,她还是觉得这些早逝的姊妹们可怜,每打开一具棺材,都安抚道,“我是竹庭,你们的姐妹,不要怕我,对不起,吵到你了,我要见芍阁,我没见到芍阁的最后一面,我好想她。”
可能世上当真存在一些鬼魂,忽然间她觉得芍阁应该被葬在东边,挨着太妃和姨母来日要安葬的地方。
她仔细地盖好棺材的盖子,仓促冲往东,越走近,这种直觉越强烈。
东边陵寝的石门打开,里面果然有一具小小的棺材。
“小芍!”她累得浑身汗湿,吃力地拖开棺材盖子。
她曾听宫里女史说起过,传闻皇家自古有一味秘药,称为桃花醉,能保人尸身不朽,栩栩如生。
可太妃和清歌吝啬给小芍赐这味药,给她这份殊荣。
棺材里是森森的白骨,皮肉与衣裙随风与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头颅低垂着,金项圈还在,盆骨尽裂,碎成无数片的骨盆里横躺着一具婴孩的尸骨,如若横卧母亲怀中。
“小芍。”她趴在棺材的一侧,伸出手,抚着妹妹的头。“姐姐来找你了,跟姐姐回家吧,这里冷冷清清的,连一床软乎被褥都没有,你从小就怕黑,每天晚上都要跟姐姐睡,我不敢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公主。”孔芙芷用极小的声音唤了一句。
太常长公主将瑞国长公主的骸骨抱在怀中,姐妹一生一死,天人永隔,却又依偎在一起。
她觉得这个场景令她毛骨悚然,却又诡异地觉得温馨,心里的害怕叫她想打断她们,但对这对苦命姐妹的怜悯又让她发不出声息。
过了许久,太常长公主脱下外衫,将妹妹的骸骨捡出来,放进衣裙里,仔细又小心的裹好,系成包裹,“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