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骨折过,雨雪天气里曾经断骨的地方痛痒难忍,一步都不再想走了,站在门前,喊,“阿娘。”
结果双双在上晚课,她掀开厚重的帘子,从家里钻出来,身后跟着一串小尾巴,有的小芋头还抱着双双的腿,奶声奶气地说,“老师,有鬼。”
双双笑岔气了。
珠珠顿时后悔了,她才不要叫小孩子们看笑话,不理双双了,趟雪忍痛地爬了回来。
“这是姐姐哦。”双双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谁,“她叫珠珠。”
她抱头鼠窜地躲回了卧房。
回房后她煮了水,支了浴盆,泡在热腾腾的水里。
外间里双双给小番薯们上课,“地方与上城间的一切,都是一种博弈,来回反馈,并订正,再反馈,再订正。”
双双拖了会儿堂,她等这群小土豆丁离开才从卧房里出来。
“不可以四处乱跑。”双双责备道,“至少要告诉阿娘你去干什么了。”
她嗯了声。
“你这个讨厌鬼。”双双责骂她的时候不会像萨日朗骂娜娜那么不留情面,毕竟她们是半路母女,至亲至疏。“算了,来吃晚饭吧。”
她不在家的时候双双会自己做饭,她烙了薄饼,做了六色配菜,酱牛肉、土豆丝、炒菠菜、粉丝、黄瓜丝和酱肘子,配了鸡蛋酱,原本珠珠最喜欢吃切成薄片的肉,但双双葱姜蒜都不吃,做的肉菜会有点腥,她很怕肉腥味,于是紧着土豆丝吃。
双双偏要她多吃肉,“你还是小孩子,要多吃些。”
“不太好吃。”她小声嘀咕。
“坏蛋。”双双自己尝了一筷子,“别吃了,改天我还是上街买卤好的吧。”
双双喜欢喝酒,她给自己温了一壶玫瑰露调和的甜酒,给自己专门做了一小碟麻酱豆腐,盛了些腌渍的毛豆。
“说起来,有没有去什么地方玩,那边怎么样?”双双没有叫她女儿,亦未以母亲自居,此刻她们坐在私宅里,却用着公家的身份交流。
“去看了岳阳楼,”她说,“如人所述,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逐浪排空。”
“哎呀。”双双莞尔一笑,转着旋子,凑上去闻,“这次我买的酒很不错,味道清甜。”她是一个放浪形骸的人,喜欢喝酒,但酒量很差,喝多了会唱曲写诗,酒醒了才撕掉。
她酒意上来了,支着头,笑眯眯的看着碗,扒着毛豆,跟毛豆的壳唱道,“孤雁茕茕,独宿金瓯……”
宿醉的下场是头痛。
观秋双双唉声叹气地爬起来,觉得头重脚轻,再一次发誓戒酒,“珠珠啊,珠珠,”她掀开珠珠卧房的帘子,“我去上朝了,你在家屯点菜呗,买点什么土豆胡萝卜那种不容易坏的。”
“我不吃萝卜。”珠珠在补觉,拧着细细的眉,很不满,“胡萝卜,白萝卜,都不吃。”
“可是小青菜放不住,没几天就坏了。”她交代道。“上次温尔都死的时候你买的青菜都坏了,我们只能吃烙饼和白水煮面,我不吃清汤面,哦对,你买点酸菜和大头菜什么的,我回来拌一下就好吃啦。”
西信极度重武轻文,她不知道这个错应该算在谁的头上,单纯扣给大可汗虽然合理,可她知道东之东也这样,所以大娘娘和大可汗当日一拍即合,同流合污。
这导致她作为文官,即便是众文官之首,她依然没有资格参与到风吹草动之中,一同吹皱这一池水。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赶紧买菜,买够半个月的菜。
她再也不想吃水煮面加两根蔫巴巴的青菜与一个蛋。
小时候在街头流浪,她饿怕了,吃饭是她这一生唯一的追求。
但她很点背。
她有了上次的教训,叫珠珠这次买了很多不会坏的腌菜。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戒严时赶上了她给这群小姑娘们上晚课,这六个小番薯就被关在了她家里。
这群小豆包都是聪明伶俐胆子很大的军人,这才被选出来,由她教导,因此,豆包们胆子一个赛一个的大,跃跃欲试的。
“富贵险中求呀。”其中一个小年糕跪在椅子上,扒着窗,眼巴巴地看着外边。
另一个小年糕也爬过去,和她勾肩搭背的,艳羡地看着街,“王侯将相宁有种呀。”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呀。”第三个小年糕爬在了椅子扶手上。
“谁不爱功名利禄呢……”第四个小年糕硬生生挤了个位置,她说错了语气助词,换来了伙伴的不满。
“呀,是呀。”第一个小年糕过去咯吱她。
第四个小年糕不得不改口,“……呀。”
“哎呀!”第五个年糕也扑了过去。
只听咔嚓一声,她家的椅子就此宣告散架,五个小女孩仰八叉似的摔在一起,也不嫌疼,互相嘲笑着。
“你们几个,乖一点。”双双登时头大。“听见没。”
把六个小女孩关在一个房间里,那简直就是灾难,没挨过一个时辰,她看准了,蹿上街,揪着宜尔哈,擒着宜尔哈的手臂,像抓一只家禽,“我在给孩子上课,她们几个被关在我家里了,你快把她们几个送回去。”
宜尔哈挣扎着,“我是来找你的。”她说,“大娘娘口谕,传你去秋荻围场。”
“啊……”老师放开她,又是优雅朴素的淑女,文质彬彬,“我病了,起不来床,叫她换一个。”
“行吧。”宜尔哈咋舌,但观秋双双好赖也教导过她,她偷偷地给双双姨行了方便,“那我就说你下雪天出门买东西不下心把腿摔断了。”
“很好。”双双又跑回家。
只是她还没走远,双双又从家里冲出来,把小孩子哭闹吵架的声音远远甩在背后。
“小宜。”观秋双双说,“我还是去吧,不然你太为难了。老师是不是很善解人意。”她用手扇着风,很小声地骂道,“他奶奶的。”
围场坐落城郊,修在山腰,山林成群,假石嶙峋,说是寻猎的处所,实为行宫,出了城就是层层重兵把守,都是一样的服制,也分不出来究竟哪一边占上风。
整座山都被围了。
上了山她被带去浮雪玉盈枝。
浮雪玉盈枝乃行宫正殿,修缮了五进的院落,遍种榛树与垂丝海棠,款待诸国使者和举行宴会均在此处,殿前院子是一片空地,可供行乐。
今天人很全,东之东的大娘娘贞纯也从北地回来了。
贞纯,金墨及茉奇雅三人站在空地,还算有说有笑,只是不知为何,她觉得她们三人实际上很尴尬。
宦海沉浮多年的乖觉让她在行礼的时候对任何一个人都略去了称谓,因为她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谁胜谁败,亦或是平局。
随后她被请去奉茶。
不过去煮茶水前,她猜茉奇雅可能稍占些上风,因为来叫她的人是宜尔哈。
小宜跟茉奇雅走得很近。
但显然茉奇雅没什么办法,只能从战场上转到朝堂上拉扯,对于西信——严格来说从温尔都去世后信国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以金墨为尊的东之东一系,只是金墨和贞纯不和——她无法采用对付南梁的办法,直接从西到东击个对穿了事。
“想来,你和双双亦是旧识。”茉奇雅开口,柔柔笑道,她穿着广袖束腰的正红色军装,佩戴着长短刃同鞘刀,或许是没人告诉她这是东之东的制式,或许她也不在乎,大家都懂得看破不说破。
“应该先去探望您的。”贺兰贞纯开口,她笑着说,“不过老师离世的突然,陵墓未及修缮,我无父无母,生来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要不是老师,可能已经冻死在河边,因此一直留在北方料理老师的身后事。”她微微侧过脸,“您应当不见怪吧。”
“您见外了。”云菩盯着这位不曾见过,亦未曾听闻过这个名讳的女子。
她从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一个人曾存在过。
此刻她无法再麻痹自己,编撰谎言,骗自己说这是重来一世或是死前的走马灯。
无论重生还是死前,她的命运与她的生活都该是旧有的轨迹,决不会突然间冒出来一素未谋面之客。
她只想去金墨的陵寝里把金墨挖出来,质问金墨的骨灰,贺兰贞纯是谁,她前生的那个世界是否也存在这样一个人?
真相刺眼的摆在她的面前。
她不得不直面那个梦,直面梦里那个和她交换的年幼的自己。
这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虽然也存在着许许多多的熟悉面孔,但这里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师长同伴不是她的长辈朋友。
而且严格来说这具身体也和她的身体不一样了。
她背着手,握住自己的手臂,掌心按在左臂的箭疤上。
倏然间她只觉天旋地转,血气搅合在一起,不停地在她脏腑间翻涌,心口绞痛着,让她喘不上气。
她以为她算得天眷顾,有一次反悔的机会,可以做和上一次不同的事情,补偿她所亏欠的人或事,虽然她嫌弃着“重来的”这一世,但她认为她是皇帝,承天受命,本就与别人不同,受上苍眷顾,既许帝位,再多给一次机会应当也不难。
可事实却就是那么残忍。这不是从头开始,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她补偿着她从未亏欠的,而她所愧对的,许多就已经长眠地下,永生永世再不可能得以相见。
她觉得很困,想睡觉,这种困意甚至能让她忽略脏腑间的疼痛,她只想回家躺在床上,躲在被子里,这个鬼扯的世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只是惯性还让她继续着。
“进去说话吧。”她笑起来,维系着礼数。
“不。”贞纯转过身来,嫣然一笑,“我给你看了我手里的牌,你的呢?假若要认输的话,这里和屋子里没什么区别,我素来不喜阴阴暗暗的厅堂。”
她本不懂为什么金墨对茉奇雅那么纵容,态度能放低到那么模棱两可的地步。
见到茉奇雅,她懂了,她也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大概是不落忍。
仔细想想,若是叫她去杀茉奇雅,她也会抬手。
没人会愿意去杀掉那么美丽的生灵。
她想,要是茉奇雅乖一些,她倒也不是没有惜才之心,年轻人需要时间成长的,跟聪明人合作总归比金墨那个懦弱蠢货要愉快的。
茉奇雅忽莞尔笑过,抬起她拿在手里的银色管子。
只听砰的一声枪响,硝烟弥漫,远处假山正中对穿,随后分崩离析。
“惊扰了。”茉奇雅笑道,“请。”
贞纯心口微微一起伏,她先对茉奇雅礼貌又客气的笑笑,“稍等我片刻。”随后转过身,面无表情,凝视着金墨。
金墨雍容大度地望着她,袖着手,是了然,也是嘲笑。
下一秒她与金墨双双拔剑,劈手掷去,利刃破空,剑风擦过颈,掠过肩,生长于山石之间的木芙蓉花与杜鹃花连同用来冻结它们鲜艳的冰一同裂成两半。
此刻是严冬,只是皇权富贵让它们在错误的时节的盛放,又让它们玉陨香消。
剑身死死钉入树木与山石,树倒石崩,积雪簌然扑下,如若千层激浪,掩蔽蔚蓝晴空。
她与金墨鬓边几根青丝缓缓落地。
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积怨,恨不得用牙齿咬穿对方的喉咙。三尺青锋只要偏开半指,足以有个了断,或胜或败,或死或生,总归解脱了,此刻却谁又不能杀了谁,谁也奈何不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