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胸很闷,有点气短。”她说。
“我觉得我不是大夫。”郑珏说,“我距离大夫最近的活计是验尸。”
她靠在放衣服的椅子上,等郑珏妥协。
僵持了会儿,郑珏走过来,叫她把衣服解开,这里敲敲那里敲敲,还张开手臂,把她圈住,去敲敲她的背。
“好奇怪。”她说。
“你需要静养。”郑珏拿来小刀和泡在酒里的芦苇管,“不过想来这是一句废话。”
“还是很介意你是仵作呢。”她趴在椅子背上。“这也是一句废话。”
“会有点痛。”郑珏蹲身下来,在她贫瘠的验尸经验里回溯了一些比较过目难忘的尸体,叹着气,将小刀和筷子都在火上烤过,用酒擦过肌肤,轻轻划了一道口子,用筷子撑开,送进中空的芦苇软管。
不过还好活人和尸体不太一样,首先,没有奇怪的味道,这点非常重要,值得千恩万谢,其他的都还能忍。
“你在干什么?”奈曼娜娜惊道。
“嘘。”茉奇雅竖了根手指,冲她嘘了声,示意她安静些。
“好恶心啊。”郑珏看着沿芦苇管流出来的血,拧着眉。
她其实很讨厌黏糊糊的血,但现在又帮人放胸腔里的积血,这质地比人受伤时流的血还粘稠,非常一言难尽,非常令人作呕。
“你也怕血?”茉奇雅闭起眼睛,脸色白的吓人。
“切活人比切死人刺激些的。”说谎精郑珏本质就是个变态。
“可怕。”云菩点评道。“扭曲,变态。”
“很痛吗?”郑珏问。
“还好。”她低着头,将头抵在椅背上,“但头很晕,想吐。”
“那你就是矫情或者娇气了。”郑珏说话声音时近时远。“痛是正常的,头晕也有可能,你想吐是怎么回事?这不对劲。”
“那大概是晚饭?”云菩猜测。
她坐在那里缓了会儿,系上衣服,但想吐就那么一阵子的事,回睡觉的帐篷后又不想吐了,这让她怀疑问题还是出在郑珏那些适用于尸体的治疗手法。
但她觉得,相比那些号脉的郎中,郑珏还算比较可靠的,仵作虽然让人心里不舒服,但至少郑珏是见过人里面内脏模样的,而开药的大夫连心脏和脾都不认识。
每次她对半吊子水平的郑珏忍无可忍时,又能会发生一些能让她再忍郑珏一段时间的小事,比如这一晚她睡得很好,气息顺畅,也不胸闷了,便觉得郑珏还行,虽然变态,但有用。
无独有偶,每当郑珏对茉奇雅的忍耐濒临她最大限度的时刻,茉奇雅又能做出一些水准惊人的事情,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宠坏的公主,是有点本事的,而且不能以金墨做比,确实,应该拿徐明妆的水平来与茉奇雅进行比对。
凡是一个有脑子的,就明白用兵上最重要的是四平八稳,更多的人数,更好的马,更强壮的士兵,要慎重,要稳,而不是配置一堆奇怪的工具,将人数压低到一个不能再低的限度。
她从茉奇雅陈兵的人数上就觉得这个女孩不太中用,是时候换个新东家,这种愿景在昨晚茉奇雅说她变态的时候到达了一个可以行动的限度。
但茉奇雅很平和的心态让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所以她留下来了,准备看茉奇雅的下场,是剑走偏锋,还是养尊处优的美丽废物。
她来到高坡上时茉奇雅在跟萨日朗聊天。
“我不是老气横秋。”茉奇雅侧过脸,光线穿过树的枝叶照在她脸上,照的肌肤如半透明的羊脂玉,“忽有一晚,如若南柯一梦,梦中岁月如梭,转眼人已不惑。”
萨日朗视线很像鹰,看谁都像看猎物,下一秒总要抬爪展翼,她扫了茉奇雅一眼,“你不要从现在就开始装神弄鬼。”她说,“然后呢?你娘怀你的时候梦见金乌入怀还是白龙腾空?”
“我记得娜娜说我出生之时荧惑入心宿。”茉奇雅拿起一根玉箫,她转身下马,提起箫,让箫尾端悬挂的铜钱笔直地垂着。
“好问题,你知道什么是荧惑守心么。”萨日朗转过头去看娜娜。
“我那段时间在学夜观天象,真的很认真地在学呢。”娜娜辩解,不过很快露馅了,“我认识北斗星。”她描述着。“亮亮的,有时候白天也能看的见,刚出太阳的时候,就在太阳的边边。”
“去你娘的,那是启明星。”萨日朗背过身,不搭理娜娜了。
“很好,我现在要开始装神弄鬼了。”云菩拿树枝在地上痛苦不堪地算了两遍数,她不打算核实第三遍,算数太痛苦了,一不留神就乘错了。
她转身上马,提起凤翼戟,回身看到了郑珏。
“你来做什么。”她问。
“好奇。”郑珏想了想,觉得还是跟在茉奇雅身边安全,也一拽缰绳,下了坡地。
漠西的军队很安静,安静的可怕,她们甚至不擂鼓,永远沉寂,只有马的蹄声和行进时盔甲甲片之间的摩擦声响。
指挥也是用长柄武器作为标识。
起初她曾意外于茉奇雅会使用枪或戟这类兵器,时间长了她意识到,这只是用来进行沟通跟下达指示的,不同的挥舞方式会代表不同的指令,只不过她看不懂。
茉奇雅今天换了凤翼戟,赤金色的刺尖潦草的勾勒过蔚蓝长空,划痕之后跟随着浓烟与火焰。
四下里刺眼的白光与火光是首先被看见的,随后才是轰地一声,登时砖块腾空,四处奔散,掩蔽了半个天空。
厚重的城墙就这样被抛上半空,守城士兵们身体的各个部分陆陆续续的乘风来到战场,来到敌人面前。
一柄刀直直地插在地上,残余的手仍然握住了它,手腕处断裂的森森白骨旁是烧焦的黑,内脏碎片挂在了刀柄上,辨识不出来是什么脏器。
郑珏闭上眼睛忍了会儿,结果一阵肉类和油脂烤焦的气味随风飘来,她再没忍住,跑到旁边吐了。
此刻她觉得茉奇雅是最没资格说她变态的人。
最扭曲的是茉奇雅。
将领一般只在旁掠阵,有人的地方时不时就是有话语飘过,而此刻却鸦雀无声。她们对眼前的这一幕,表情各异,或凝重,或严肃,或震惊,或思量。
因此,这凸显出了茉奇雅的变态——而且她说话时的神情像极了一只餍足的猫,“说不准今天我们能睡个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