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却是她大意了。
明明是半夜到的,但训育尚宫给她们煮了夜宵,其实夜宵很简单,就是清水煮了点面和饺子,加两个煎蛋和一对鸡翅,一人一大盆,也不是很好吃,是那种煮到很烂糊的吃食,并没有她家里的饭菜精致,但是是一样的,给延龄的和给她的那一份几乎一样多,不会像家里,哥哥的面总比她多几两,底下藏着额外的蛋或肉。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延龄舀着勺子,跟她咬耳朵,说,“就是很客套啦,嗯,比较客气。”
“吃你的饭吧。”素言开始想她为什么要跟延龄去延龄家。
这种质疑与后悔在她走进延龄卧房的那一刻到达了顶峰。
延龄离开这里这么多年,她的卧房还在,房间不大,一张小床,有桌案和书橱,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净室,可以洗澡,乱七八糟箱子里放着吃的。
“没什么好吃的。”延龄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来一包晒的肉干,“太好吃的东西我这里是没有的,尚宫们都是街上采买的。”
结果素言沉着脸,坐在椅子上,“那你知道么,我家里只给我哥买零食,”她的表情甚至有一丝扭曲,捧着一包发黄的陈年棉花和纱布,“我在家里也轮不到用这种东西,我娘舍不得买给我,你棉花居然能放到长蘑菇。”
“这个,这个是亲贵家里淘汰下来的次品。”延龄干巴巴地说,“就,也就,嗯,就是破棉花,不太好的棉花,只有边角料才会发给我们。”
“可是我娘给我用烧火剩下的草木灰。”素言把长了片菇的棉花摔给她。
“但是,但是,”延龄抱着那团长蘑菇的黄棉花,“你看你不一定要从军,我是从小就要读书习武,因为保育院不养闲人。”
“那我能去干什么?”素言表情更扭曲了。“你一定要在我面前显摆你过的好么。”
延龄有一种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的尴尬,终于她找到了另一个拉仇恨的人选,“素言,你看娜娜,她日子才是真的好。”
娜娜不知道旁人对她的艳羡,她只知道她好似躺下没多久,才刚刚五更天,太阳也就露了个边角,清晨万事万物尚未还暖,屋里可冷了,是手从被子里伸出去都冻得慌的温度,结果阿娘上来把她的被子掀了,“起来。”
“不要。”她在床上被冻得瑟缩成一团。
阿娘骂人了,“废物。”
骂骂咧咧的阿娘把她从床上揪起来,帮她捆上头发,牙刷沾上盐塞进嘴里,一把把她脸摁进了水盆,是刚打的井水,凉的她“七窍生烟”。
这下她是彻底醒了。
“喂。”她抹着脸,连鼻子里都是水,把牙刷吐出来,“我要睡觉。”
“想睡觉你去给东哥当嫔做妃啊。”阿娘在旁边刷牙,说话咕咕哝哝吐字一点都不清楚。“你现在回去给人家生孩子呀,你以为妃嫔是将军,能在大帐待产,喝上麻沸散叫医官切开肚皮把孩子掏出来?姬妾是要自己生孩子的,痛上几天几夜,从那里生出来的,你也看过次妃娘娘生孩子,就是那么硬生。”
娜娜吓得咽了漱口水,呸了半天,“不要,不要,绝对不要,死都不要。”
“你知道为什么当初大妃要让你做陪嫁吗?”阿娘又开始了,自从她回来,每天早上都是这种说教,“因为你没用,文不成,武不就,功夫稀松,打仗拉跨,啥都不会就会吃,就剩一张脸,还整天描眉画眼的爱美,你不当冤种谁当冤种。”说完还使劲儿一戳她脑袋。
“我就是长的好看,身材也好。”世上并不存在美而不自知的人,尤其娜娜正值双十年华,当然偶尔会暗搓搓的攀比和臭美,她知道这不对,也清楚自己不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不该顾镜自怜,但她就是觉得自己身材形体恰到好处,不瘦也不丰腴,五官蛮秀气的,是个小漂亮,肤色也白,适合穿深色衣服。
不仅她这样,别的女孩也一样,就像延龄的蝴蝶结,素言每天都描眉染指甲,茉奇雅穿绣花的长裙和带跟的绣鞋,就连阿娘自己,每年时兴的新首饰,都拥有全套,但阿娘对她是没有一丁点的忍耐度,只是之前隐忍不发,但大妃选她做陪嫁一事彻底让阿娘震怒,阿娘没办法责备大妃,就暴跳如雷的怪她爱美。
——实际上她感觉大妃让她做陪嫁的原因和风干尸头造反未遂事件有关,这是余波。大妃对她的态度一直暧昧,明明选她当亲卫将军更合适,可是大妃还是选了延龄,理由是阿娘已经是将军,不能母女两人同做将军,实际上祖孙三代都是将领的一抓一把,却拿这个理由卡了她。
“你身材好?”阿娘嗤之以鼻,使劲儿一戳她的肚子,戳的她一声怪叫,“松松垮垮全是肥肉。”
“那是我的知识。”她不情不愿的拿起小木棍,去院子里跟阿娘一起锻炼。
茉奇雅曾对她说过羡慕她有个做将军的阿娘,能和阿娘一起打仗,但她以奈曼娜仁之名发誓,让茉奇雅和她娘住一天,就冲茉奇雅没事在床上躺到午饭时候的德行,绝对能和阿娘打到老死不相往来。
她只在小院里借宿时能睡到自然醒,在家里住,她每天五更就被抓起来练武,而且,练习完了才有早饭吃。
阿娘会跟她一起,这是阿娘的作息,阿娘人生中的每一天都过的很相似,她的一天就是起床,练武,吃饭,干活,练武,洗澡,看书,睡觉。所以她还不能耍赖,攻讦阿娘是因为父亲缘故迁怒她才这么折腾她。
“那是你昨晚的饭和肥肉。”阿娘说,她好像被气笑了。“那要是你的知识,那你岂不是去趟厕所,回来所有的知识都没了。”
她哈欠连天的坐在门口台阶上,看阿娘拿棍子当刀,殴打空气。
阿娘说,“就是因为大多数女人都像你这般懒怠,世上才男尊女卑。”
“我拳脚功夫再好,我也没男人力气大。”娜娜长大了,会顶嘴了,忽然说,“阿娘,东之东不是因为女人武艺更强才拥有了女兵和女将。”她抱着棍子,耍赖似的瘫坐着,眯着眼睛,“是我们会用钳子把小孩脑袋夹出来或者剖开小腹把小孩拽出来,流血不止也可以扎了脉管切掉子宫来止血,你看,我们知道怎么缝伤口,用酒消毒,难产没那么容易死人了,大家活得久了,才能读书,习武,之后又有了弩,投石机这种东西,男尊女卑跟犯懒没关系,纯粹就是生孩子死人,像我们祖辈那样,生个孩子难产年纪轻轻十三四岁就没了,只活十几岁,那能干什么,当然男尊女卑。”
萨日朗被气笑了,“你觉得我不懂么,我是你娘还是你是我娘,要你来说教,我就是想骂你。”她一棍落地,一个寸劲,结果把这根棍子折了,坐在了地上。
“你骂我也要讲理。”娜娜说。
结果阿娘爬起来,“我骂你还讲道理?讲道理是骂人吗?起来。”
她好心好意把手里完好的棍子给了阿娘,“阿娘,你拿这个接着练,我去睡回笼觉。”
结果这根棍子成了阿娘揍她的趁手武器,追的她满院子跑。
阿娘从不把她拖出去军法处置,阿娘直接自己上手打军棍,她只能上树。
“叫你气我。”阿娘站在树下,“给我滚下来。”
她抱着树,“你要打我我为什么要下来,有种你上来。”
“有种你就在树上呆着吧。”萨日朗把棍子扔了。
她出了一身汗,吃完饭后去泡澡,结果娜娜经常在别人洗澡的时候去厕所。
“阿娘。”娜娜抱着戏本和草纸,“想去厕所。”她自己讪笑着,“我不是故意的。”
“滚。”萨日朗骂道。
可娜娜还是钻到了帘子后边,“好家伙,我从你肚子里面出来的,你还嫌弃我。”隔着帘子跟她吵,“都怪你,害得我昨晚做噩梦,梦见你叫我做咸菜焖饭,我辛辛苦苦煮好了饭给你送过去,你又骂我没炒菜。”
萨日朗将手臂搭在浴桶的沿上,翻了个白眼。
但这只是她噩梦的开始。
她最讨厌和娜娜一起打仗。
她最明智的选择应该和敖登一样,态度含糊的作壁上观,但娜娜要跟茉奇雅一起出兵,理由是不喜欢大妃及好奇茉奇雅准备怎么打。
而娜娜这个二五崽不仅是她唯一的女儿,也是她唯一在世的亲人,战场上刀剑无眼,她放心不下娜娜的安危,只好跟着。
出门的第三天,她想把娜娜扔到帐篷外,像剩饭一样倒掉。
“肚子痛。”娜娜坐在榻上,裹着被子,“我讨厌葵水。”
“我也很讨厌。”云菩和素言靠在一起,她捧着饼,吃一口喝一口水再嫌弃一口这个饼没有馅。“每个月都很讨厌。”
她看着萨日朗在帐篷里生了火,帮娜娜把棉花和纱布烤热,又煮了一小杯红糖水,再看看这个饼,更嫌弃了。
“给呀。”萨日朗用纱布把棉花裹好,递给娜娜。
娜娜钻进被窝里换好,又钻出来趴在萨日朗腿上,抱着水杯,吃红糖水里的荷包蛋,“所以我一点都不喜欢跟我娘一起出门,她总嫌弃我,一会儿这个不对,一会儿那个不对。”
“唉。”云菩摇摇头。
这就是她从不买账风干尸头是罪大恶极主谋的原因。
显然母亲对她和萨日朗待娜娜是完全不同的。
这也是她当时及现在都选拉萨日朗下水的原因,从结局来看,当年之事真相就是萨日朗一人做事风干尸头担当。
成年人,比如她,对这一幕只会琢磨当年娜娜家的那桩故事。
此时还是幼稚的盟友,比如素言,戳戳她,艳羡地说,“我好想当独生女。”
“我也是独生女。”她啃着饼边。
“娜娜这种。”素言喝了口凉水,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