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花了数秒,思考要不要去和母亲聊聊,反正按医生的说法,这是心病,需要宽解。她自以为自己比那些年迈昏庸的大夫更通晓人性,证据为她是皇帝而大夫花白了胡子依然只是来把脉问安的医生,但盖被子的功夫,她困劲儿上来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说不准这会儿母亲是在想在西信的不愉快,她还是别去触霉头。
只要一个翻身,她差点从榻上滚下去。
立刻,她觉得日后多的是机会去睡这种窄小又冰冷的榻,没必要此刻便如此吝啬严苛地对待自己,心病需要一些陪伴,尤其明天她要去见金墨,没必要让金墨觉得,她为一次会面辗转反侧至夜半三更。
她厚着脸皮挤到母亲睡得那张大一些的床榻,蹭了个边边用来睡觉。
虽然不习惯,可这是张软乎的床铺。
心情不佳的母亲应该是不太欢迎她的亲昵,但也没有赶她走,她得以睡了个暖和的好觉。
翌日,雪没停,她和娜娜玩了一天零半晚上的牌,傍晚时分终于教会了琪琪格,她们三个凑合着打了会儿桥牌。这会儿她还是十几岁时的身体,缺觉,导致她去见金墨的时候还是眼下乌青着,黑眼圈特别明显。
金墨和她不同,大妃是铁一样的人,铁一样的意志和铁一样的纪律。金墨会在天刚亮的时候起身,骑马练武,操练军队,处理杂物,日落就寝,每日,都是这样。
她很敬佩,却很难做到像大妃那般。
她十分擅长灵活的身段和弹性的底线,包括并不限于改信弥赛亚教和用汉名统治中州,为了降低诸方对外族的抵触情绪,她甚至默许中州人以隶书上折,拜占庭人在朝堂上说拉丁语。她认为唯一重要的原则仅此两项,即,她是皇帝;栋鄂是皇族;此外,一切都可以商讨,她可以让步到皇族的姓氏是云或唐安琉。
柔和起来能接受教皇的加冕,亦能接受中州的礼节去泰山祭拜是她和金墨截然不同的姿态。有金墨雷霆手段在前,因此,她是一个非常容易接受的选择,史官甚至欣然同意她提出的“小小的,修改一些事情,日月不会在同一时刻出现”。
自以为比金墨高明的下场是她为自己迎来了两块根本煮不到一个锅子里的奶酪,她同样的慷慨引入了两套截然不同的体系,直接诱发两边互斥对方为异端。
现在她知道她的毛病在哪里。信国是异族,是崭新的国度,一个新的朝代,而她企图把自己变成合理又合乎礼法的延续,或许,这是行之有效的,但她治理的土地太过广袤,注定走不通这条路,因为两边拧巴,把她往两个不同方向拉扯。
“你要自律。”金墨显然认为她过于紧张,夜不能寐,敲打道。“陈国有句话,我很喜欢,”她慢慢地喝着奶茶,“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名将当如是。”
“是。”云菩当然不会交代自己在家玩牌。
大妃会管教她,但不会管很多,一般点到为止,说了就算一番心意。
“如今戏肉已尽,”大妃捧着银碗,眉宇间多了些许怅然,“要给他们看看骨头了。”
“儿臣知道。”
“我会给你一次机会。”大妃乌黑的眼眸看过来,“你要展示,你对你那未曾合衾的夫君,毫无爱意与眷恋,他胆敢进攻,挑衅的是信国的威名与你的尊严。”她用手帕擦了擦手,离开餐桌,去内室拿了个首饰盒子出来,打开,放在黄油、炒米及加了糖的酸奶酪的附近,“这是我出嫁时的发冠,以后,便是西信汗王的王冠。你父汗的那顶,我叫人融了,打成金叶子,以备不时之需。”
云菩没有前次得到王冠时的欢欣。
相反,她后背被冷汗浸湿。
同一个举动,用十几岁孩童视角和成人后的角度来看,截然不同的含义。
此刻,她心里只庆幸,还好那天留了东哥的眼睛——那天她还无法确定金墨的心意,提出自己,退而求其次是为了降低阻力,一种必要手段,让她决定不先下手为强的原因是她认为不该做很多和上次不同的事。
十四岁的云菩会认为这是金墨对自己的肯定和接纳,三十九岁的云菩知道金墨更换了西信的王冠。
“我会照拂。”金墨淡淡地说,“等你胜利后,我们再处理北华和南梁。”她说,“茉奇雅,我们最好是母女相依为命。”
片刻后,茉奇雅开口,“你相信我吗?”
“你的提议。”她不置可否。
“战线不宜过长,我往东,你向北,时间要短,否则北边会入冬。”云菩自嘲地放下紧张和不必要的提防,“而且我们没有钱。”
履重粮草不是天上的雪花,奴隶和士兵都需要钱财养家糊口,马要吃草。
最终她和金墨兵分两路,她向西,金墨向东,原因很简单——她们没钱了。
前次金墨将战线拖得太长,等她和东哥决出胜负,得到河西走廊的沃土后才向北,在贝尔加湖附近扎营五月余,只为等待严冬的过去。
胜利的代价是和写下高卢战记的恺撒一样,身无分文,只剩罗马全城的债。
万不得已,她们使用了同样的方法,发动战争,掠夺城池,一切开始的极其仓促。她和金墨没有半分章程,走到一个城邦,得到些粮草补给,不够了,去下一个地方,数载后才意识到要将这些地方统理。
极长的距离和广袤的面积让她和金墨“相依为命”,一层礼法上的母女,让她们以皇帝和太后的名义,统治着信国。
这种情况的出现正是她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准备。
她们以为占领就是得到,却不知道,占据和统治之间尚存在着区别。
这种没想到带来了太多的问题,她希望这次多一些准备的时间,不至于像上次那样狼狈,于是提议,“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