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恒阳来回踱步,苦思冥想,青岚摇摇头。他着实不解,恒阳如今虽是凡人,但也是凡人中的皇族,受举国供奉,地位尊崇。大将军毕竟是臣,行谋逆之举乃是冒天下之大不违,此为其一。其二,论兵力恒阳也远胜大将军。若明刀明枪,大将军必然兵败。恒阳何必要对自己低声下气呢?
青岚将自己的疑惑道来。
恒阳只道各中缘由很难说清,不如请青岚仙亲眼去看一看。
青岚隐没身影,随着恒阳而去。
并没有出王宫,而是来到禁卫值夜所居的偏殿。偏殿狭窄,长宽不过十余尺,却住了七八个人。当然,都是普通禁卫,禁卫统领卫崇义不在此列。
今日是发饷银的日子。青岚与恒阳跟着一个禁卫,看他领了放学的饷银禄米,向管事告假,出王宫穿越半个京城进入城南的一条小巷。
巷子口种着两颗老柳树,枝繁叶茂。几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坐在树下纳凉谈古,三五个光脚的小孩嬉笑着追逐打闹。巷子里,时不时传出几声妇人的吆喝。
“历朝历代,禁卫选拔皆自功勋贵胄之家出。大将军拉拢宗室勋贵,我便一力革新,将选拔禁卫的资格下降至京畿普通良家子弟,才有了这一支忠心耿耿的禁卫军。”
恒阳说得轻描淡写,然而皇权的小小变动都会引起山呼海啸的动静。其中的阻力、阴谋、艰险,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
青岚顺着恒阳的视线看去。
“吴娘子,吴大哥连着两日都要宿卫宫中,托我家那口子把这月的薪奉带给你。”
“多谢曾大嫂,多谢啦。”
两个妇人在门口说话,脸上带着满足和喜悦。
“阿娘,糖——”流着鼻涕的小娃儿抱住其中一个妇人的腿。
货郎卖力的叫喊:“针头线脑,内城绣坊新出的绢花——”
有人从篱笆里探出半身:“小哥,可能修剪刀?家里的那把坏了。”
货郎劝道:“大嫂,瞧您家必是殷实人家,不如买把新的……”
那妇人走出来,笑道:“嗬……哪里就要买新的啦,败家……咦,你这头绳怎么卖?”
两人讨价还价时,另两个妇人终于被孩子馋得受不了,去货郎处问麦芽糖的价钱。
又有听到动静的少女三两买针线,很快货郎担便被妇人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这个问针、那个问线,货郎口舌灵便,竟一个也没落下。
日渐黄昏,妇人们满足地散去,货郎也挑着担子归家。汉子们陆续拖着疲惫的步伐出现在巷子口,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大约今日卖出的力气换回了足够的收获。
袅袅炊烟次第飘出,食物的香味从各家厨房飘散开来。
两人信步闲庭,走出巷子,里坊间遍是人间烟火气。
恒阳停在一处食铺前。
“小时候我曾随父王出宫体察民情,我们也在这样的小食铺用过膳。”
他带着怀念走到桌凳让,拉开一条凳子坐下。
说是食铺,其实就地垒了个灶台,架了口锅煮食,一个箩筐装干净碗筷,一个木盆装水,竹竿粗布撑起顶,再有两张桌子,几条长凳。
连间屋子也没有,就是里坊间最常见最普通的食摊。
恒阳学着旁人点了两碗面,自己取了筷子,准备重温故梦。
老板把面端上来,恒阳吃了一口,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街边小吃摊的滋味怎及皇宫御膳,恒阳养尊处优的舌头开始抗议不合理的对待。
恒阳不记得儿时那次是否同样难吃,他缓慢的咀嚼吞咽,吃完一夹后,抬头竟看见青岚也取了一双筷子,正从碗里夹面条。
恒阳惊讶,他虽然叫了两碗面,不过是做做样子,并没想着青岚会吃:“仙君也食凡间食物?”神仙不是餐风饮露么?
青岚吃面的神情较恒阳自在得多。待口中面条吞下,方缓缓道:“我修仙前也是凡人,在凡间过了很多年,这样的面我吃过。”
青岚在恒阳讶异的注视下吃完了整碗面,恒阳自己才吃了一半。
恒阳佩服道:“市井食物粗粝,难得仙君不嫌弃——”
“比这更粗粝简陋的东西我也吃过。”初冬时节,热面汤氤氲的雾气后面,青岚目光下垂,不知在看什么,似乎在怀念作为凡人的时光。
勾起了恒阳的好奇。
恒阳有意与青岚攀谈,彼此熟络后才会有交情,有了交情凡事就容易得多。
“听起来仙君仿佛有一段艰难的时光。”
青岚眸光渺远,神思也透着几分怅惘。但他没有与恒阳分享过去的欲望,只是默然无语的沉思。片刻后,他抬起头望着四方孩童嬉笑打闹、父母儿女亲热闲话。屋檐下燕子归巢,墙角的狸花猫打着哈欠。
“他们看起来很好。”青岚道。“比我那时候好。”
恒阳随着他的目光看着。
“这些人是孩子,是妻子,是丈夫,是儿女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是我的子民!他们的岁月静好却很脆弱,经不起一点风波。”
说了这句话,恒阳忽然站起来,双手平举胸前,交叠,肃然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