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日的动作很小心,他背上托着两样沉重的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只是让他伸出的手越来越慢,身体似乎被裹进泥石浇筑的甬道中,他瞟着姬青翰,见到他那张脸,只觉得莫名的心安。
于是道。
“阮次山呢?细崽进入了地下室,我怕他出意外,我先带你回去,再来救他。”
让我背你回去。
他在姬青翰面前蹲下身,捞起对方的两条胳膊绕过自己的颈项,让姬青翰的身体趴在自己的背上。
卯日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一次,他竟然没能顺利站起身,姬青翰的体重远远超过他的承受范围,他不光不能起身,反而被压弯了脊背,垂着脑袋,长发逶迤滑落,卯日伸手支撑着泥地,喘.息了片刻。
半晌后,才努力勾起一个笑容,偏过头。
“弟弟,怎么又变重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巫礼的背上压着三颗头,看不清脸,只是一个比一个重,当卯日转过头来的时候,那三颗头颅突然有了模样,鬼精毕现,夸张得似三张青红白的傩面。
树林里扭动着阴森的光影,苍黄的天下散发着黑黝黝的色泽。
野草似传染病一般在土地上疯长,凄惶的风声中,卯日身上的首饰与环珮再也不响动了。
巫礼的身体被三颗头压得弯曲,他几乎难以起身,当筇竹杖出现在掌中时,他伸出一条胳膊支撑在地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背起姬青翰。
他重复道,“他看得见我,却装作看不见。”
他看得见我,却装作看不见。
他站在窗下的时候就看见我了。
他摆了四只茶杯,却撒谎说百色不用单数迎客。
他看得见我,他装作看不见。
他看得见鬼,为什么装作看不见?
除非他心里有鬼,他在心虚。
巫礼脚下的黄土地变得凹凸不平,他垂下头,瞧见自己踩在一张褐黄的傩面上,倏然一凛,当脚步落到另一块地面时,那寸土地又变成了白面长眼的傩面,他的腿脚踩进了傩神大张的口中,像是陷进了涡旋中,越使劲越无法拔出来。
他开始焦躁。
母蛊在体内翻滚。
卯日摇了摇头,发现原处有人正唱歌,歌声先是很轻,似乎蛰伏在草木之下,后来,慢慢便壮大了,影影绰绰的树枝丫叉间,有一个人穿着红衣长袍,戴着天青色的红眼傩面在跳跃。
他的声音喑哑苍桑。
“开坛发功曹,催旗迎傩神。
开山要打路,扎寨必请神。
神若出土地,点猖扫台迎。
抱卦收阴兵,问卦勾巫巾。”
那巫师桀桀大笑。
“一镇麒麟,二镇凤阳,三镇魁星。
四镇封侯,五镇紫薇,六镇邪神!”
他跳跃着,逼近卯日与压住他的三颗头颅,掌中两把弯月镰刀磨得唰唰作响,倒比卯日这位祭司还要装神弄鬼。
又像是阴曹地府来的勾魂使者。
卯日体倦乏力,被压得难以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越来越近,两片刀锋在舞动时闪烁着寒光,在对方眼皮抖动时,悄无声息地架在了卯日脖颈上。
他背上的三颗头颅猖狂大笑,颤动的翎子似是魁丝。
这是,专门镇压他的蛊局!
***
树林间死一般寂静,就连乌鸦也不知所踪,阮次山绕着那木屋打转,又时不时蹲在洞穴口,努力探头去看里面,但他没有细崽那般纤细的少年体型,根本进不去,自然也瞧不到里面的情况。
“怎么还不出来?”
阮次山站起身,敲了敲门窗,但是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后面的泥石阻挡了声音。
他试探着喊了几声:“细崽?细崽!”
无人应答。
他爬起身,却被姬青翰吓了一跳。
那张脸其实并不吓人,骇人的是他的面色,静得像死水潭,白得像死人面上罩着的白纱。
阮次山大惊失色,连忙走过去,抓起姬青翰的手腕,他越诊脉脸色越严肃,甚至不用去拨姬青翰的眼皮,就见他的瞳仁开始涣散。
姬青翰有些恍惚,喃喃问了一句。
“什么声音?”
阮次山:“没有声音,你是不是情蛊发作了?”
姬青翰歪着头,没有回答他,他的眼前没有了阮次山这个人,也听不见他焦急的声音了。
姬青翰只听见轰然的鼓声,那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宏大无比,大概是祭祀大典上的祭司敲响了夔牛战鼓。
随后,姬青翰耳畔又出现了卯日身上的银饰声。
一声、一声。
回荡着,漂浮着。
不是情蛊发作,是什么?
是什么在牵动他的心神?
他恍惚瞥见巫礼穿着那身华贵的长礼服,手持筇竹杖从山野中缓步而来,窥见巫礼冷白的面庞,狭长的双目,眼尾的青黛孔雀翎似要振翅而起。
巫礼散落在四周的长发如云般轻轻飘开,那些繁复的银制首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声一声,像是敲在了姬青翰心上。
他凝视着对方。
卯日转瞬来到姬青翰面前。
在下一次鼓声响起,他看见,卯日的双目汩汩流下了血泪。
巫礼不说话,也不喊疼,就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突然被人举着锤子砸了个稀巴烂,卯日的脸上生出了龟裂的痕迹,那些蛛网般的痕迹顺着巫礼的咽喉生长,逐渐覆盖住卯日的全部肌肤。
最后,他在姬青翰面前碎裂了。
碎片散落了一地,巫礼趴在地上,是一具人形的破烂。
姬青翰的额上滑下了冷汗,心脏处的蛊虫突突跳动起来,似要顶破薄薄的血肉,钻出他的身体,回到母蛊那里。
他伸手掐住心脏,五指紧紧嵌入胸膛。
那道阴魂不散的鬼魂趴在地上,露出一个虚弱又悲戚的笑容,面上的血越涌越多,他支撑着身体,从地上匍匐过来,攥住姬青翰的衣袍下摆,一条毫无血色的胳膊攀在他的腿上。
他就那样顶着一张满是鲜血的脸,一点一点爬到了姬青翰腿上,并将自己的头颅乖顺地贴在姬青翰膝盖上。
乌黑的长发如同一摊墨水散开。
血液在姬青翰的衣袍上洇出了一片猩红的湿痕。
情蛊在体腔内咆哮。
姬青翰一时间难以辨认那是沉重的钝痛还是钻心的剧痛,不适感压迫着他的神经,让他艰难掀起眼帘,不确定地望着巫礼那张脸。
是鬼吗?
还是人呀?
他的神经被绷成一条线,时而倾斜,时而猛然剧颤。
是艳鬼吗?
还是活人啊?
窒息感与恐惧感笼罩着他,仿佛蚁穴里涌出的大批蚁虫,啃噬掉他的神志,将他的理智蚕食得一干二净。
是卯日吗?
还是幻觉?
他的性命与卯日联系在一起,子蛊在他这里,母蛊在卯日身上。卯日活着,他便活着。卯日死了,他也会去陪葬。
所以,巫礼发生什么事了?
只是隔着一堵墙,却仿佛隔着天堑鸿沟,他茫然失措,不知道卯日在里面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他体内的蛊虫暴.乱,他产生了幻觉,听不见声音,感官随之消失。
他明明只想着做一夜神佛,可变故来势汹汹,他还没来得及继续做神佛,便被情蛊拖下了地狱。
什么都没有了,所有一切都消失了,生生死死,起起落落,他好像在一瞬间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又仿佛看到了卯日的一生,看见卯日就站在初见的悬崖下,手持着筇竹杖,从仰着头,到垂下头。
似是神偶尔垂眼,落寞地眷顾到人间。
姬青翰突然不再动了,唇角渗出了乌血,膝盖上的恶鬼露出森然的笑容,属于姬青翰的那根弦啪的一声崩断,被他袭击的太子爷双目一闭,彻底晕厥过去。
他被噩梦拉入了深渊。
不过是活色生香的噩梦。
阮次山不知道屋内两人的情况,但是眼下姬青翰气息微弱,岌岌可危,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只能将姬青翰背起身,赶忙跑回自己屋中。
月万松在屋里等他们的消息,见到阮次山背着面色惨淡的太子爷回来,连忙迎上前。
“怎么了!巫礼和细崽呢!”
“快去端水来!”
他听见姬青翰徒然发出凄惨的叫喊声,浑身震颤着,时不时抽搐,昏睡中的青年似乎见到了令人惊惧的东西,他的双臂在空中摆动,活像溺水的人在寻找着救命的藤蔓。
阮次山的脸色难看得似要拧出水,屋内的鹦哥在上窜下跳。
他知道那是什么。
月万松刚刚跟他说了卯日的事,他没能看见巫礼,但是却知道姬青翰身体有蛊虫,子母连心,姬青翰忽然半死不活,那很有可能就是承载母蛊的卯日出了问题。
那间屋子里有问题。
阮次山抱来瓦罐,急匆匆地命令端水进来的月万松。
“按住他的手,别让他伤害自己!”
他一把撕开姬青翰的胸膛的衣服,见到上面的痕迹时脸不红心不跳,四平八稳地找来绳索,将姬青翰捆在床上,随后挑起一根蛊虫放在他的心脏处。
蛊虫吸出了乌红的血,但也未能缓解姬青翰的阵痛,他迷失在了噩梦中。
月万松心急如焚:“到底怎么了呀?怎么会弄成这样?”
“巫礼出了事。”
月万松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不不,怎么会?怎么会,那可是巫礼大人!”
姬青翰却又在此时哀嚎起来,双目流下了泪,他似乎很难过,难过到真情实感地在哭泣,又仿佛只是因为蛊虫被支配了神识,让他以为自己会垂爱一道鬼魂,会将目光凝聚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会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一个虚假的艳鬼。
他成为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好惨,但没人可怜他。
于是他在梦里,又遇上了艳鬼。
让他迷惘,让他剧痛,让他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