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万松左思右想,最后咬牙道:“臣女懂数算!”
姬青翰明显一怔,片刻后竟然扬唇一笑,笑容转瞬即逝:“很好。”
他写完了书信,又让月万松将自己染血的绷带取来,用左手在绷带上誊写了一遍,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病入膏盲之人费力之作。
信中言辞情真意切,叫人看了潸然泪下,如果没有亲眼见到姬青翰写信的场景,当真以为太子爷身负重伤,还要在深深的自责中,书写请罪书。
这信不光是给宣王看的,更是给群臣百姓看的。
月万松将信纸交给了信使,又听闻远方隐隐传来缶声,她仰起头,望向县衙外的天空,姬青翰却被侍女推出来了。
侍女还抱着一张巨弓。
姬青翰手中拿着一只箭,箭矢顶端闪烁着寒芒,他的手指轻轻点着箭尖,浑身是伤,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血人,开口时更是自带一股疯狂之意。
“随孤去白洛河堤,射犬。”
***
卯日陷入了苦战。
李莫闲被人叫做疯狗自有理由,他就是一条咬住猎物不放的疯狗,不光是要杀了对手,更享受猎物节节败退濒死绝望的快感。
之前在苗寨,春以尘用言语逼他暂时收手,他也确实照做了,但没想到现在遇上卯日操纵的楼征,李莫闲觉得棋逢对手兴奋不已,追下祭坛还不放弃,刀刀直逼楼征要害。
卯日的翎子也因为剧烈打斗折断一根,他十分心疼,索性收了翎羽,掌中出现了一根八尺长的邛竹杖。
邛竹杖状如长竹,但表面鎏金,并雕花刻字,顶端有无数璎珞摇颤。
是卯日初见姬青翰时拿的那根。
他正要上前,耳畔呼啸,一只长箭徒然射了过来,直直插到李莫闲的脚边。
卯日转过头,见姬青翰坐在高处,手挽长弓,面色苍白。侍女们在他身前蹲下身,用身子遮挡着他的轮椅,月万松抱着弓箭站在一侧。
姬青翰手脚酸软,第一箭瞄准了许久依然射偏,他也不恼,取了第二只箭,积攒了片刻力气,便在诸位侍女的帮助下又一次张开了弓弦。
他咬着牙,屏住呼吸,额上布满了冷汗。
长风呼啸,缶声高亢。
那一箭不是冲着李莫闲去的。
而是直直射向了祭坛上的丘处机。
并且故意一箭射中了他的膝盖!
丘处机身子一踉跄,从祭坛上跌落进白洛河中,士兵们连忙跳下去救人。李莫闲停了手,目光炯炯地盯着姬青翰的手。
似乎没想到敲断他的腿还不够,竟然带着满身伤病能射这么远。
月万松瞪大了眼。
卯日不放过这个时机,双手握住邛竹杖,从中段往两边一拔。
铮——
邛竹杖中露出两把细短的剑,剑柄缠绕着细长坚韧的丝线。当卯日双手握着竹仗把手开始抡剑花,丝线带动双剑在空中翻转,如同抛出的水袖一般起舞。
姬青翰在准备射李莫闲,这一次李莫闲故意没有躲,长箭射中了他的肩臂,他身体一踉跄,闭了眼睛,又睁开,终于阴森一笑。
“我便说楼征出手怎么这般缓慢,原来操纵楼征和我打的人是你。”他说,“之前和春以尘说话的人,也是你吧?你是什么东西,鬼?”
他兴致勃勃,也不拔箭,只是又要打过来。
现在他能看见幽精,卯日自然更好出手,双剑如同腾雾长龙缠绕在李莫闲的手腕上,他卖力一拉,丝线绷直,剑柄插入李莫闲的血肉里。
姬青翰喘.息着,再一次引弓。
李莫闲分毫无惧,大笑着问:“太子爷,春以尘答应我的事,你可忘了?让他白白送死,你良心何在?”
姬青翰手执长弓,腕骨轻颤,他抿紧唇,可身上却有一股血腥气散发出来。
月万松垂首一看,见他身上各处都在渗血,姬青翰咬紧牙冠,脊背绷直,拉弦的手在颤抖。
他的指腹勒出了血。
姬青翰不清楚,他在写请罪书时明明表现得从容不迫,可为何遇上春以尘三字却不再冷静。又或者只是身体再也扛不住,他的那一箭到底没能射出去,自己捂着唇鼻咳嗽起来,掌心都是血。
卯日如同一片云雾落到李莫闲身后,双剑架在他的脖颈上,一条白蛇沿着李莫闲身上的箭缠绕而上。
“陆丰在哪?”
李莫闲的脖颈上拉出了血线,声音沙哑着回他:“祭坛下面。”
他只是一瞬间走神,却不想风声呼啸,一只箭倏然射来,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李莫闲的心脏!
两人具是一惊。
卯日抬眸,见姬青翰唇边带着血,射出了那一箭后自己便晕厥过去。
月万松不能阻止太子爷报仇,只能远远望着李莫闲,她神色复杂,目光中竟然闪烁着泪光。
李莫闲慢吞吞哼笑一声,被射中心脏似乎也不意外,紧接着他的呼吸一滞,接着问出心中疑惑:“那个春以尘和你是什么关系?”
卯日没打算隐瞒将死之人,毕竟他做了三十年鬼魂,早与鬼怪打了不少交道。
“他是我。”
李莫闲噢了一声,似乎无话可说。
卯日:“你有什么遗言?”
“你可以将我的尸骨抛到荒郊野岭喂狗,不过春以尘答应我为我的母亲立衣冠冢,你既然是他,那会履行承诺吗?”
卯日道:“自然。他是我,他说的话,本就是我想说的话。”
李莫闲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片刻之后,他的口中渗出了大量血水,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
卯日轻声问:“她名叫什么?”
李莫闲念了一个名字。
他从来没这么轻柔地念一个人的名字,充满了爱护之情与怀念之意。
“我本想,亲手杀了何儒青……”
他没有说下去,睁着眼看着上方的阴云,生机极快衰退,李莫闲没有姬青翰那般好的命,能获得鬼魂青睐死里逃生,就像他杀的那些人一般,草草死了。
卯日解开了他手腕上的剑,收回邛竹杖中,重新合为一根手杖。白洛河边的大风散了,他闻到松柏的香气,走到姬青翰身边,抱起了对方。
月万松:“我可以再去看他一眼吗?”
这个他指的李莫闲。
卯日点点头,温柔地回复她:“早去早回。”
月万松小声答谢,跑到李莫闲的尸首边时,跪坐下来,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哭出声。
月万松心中其实很复杂,李莫闲杀了许多人,是个侩子手,可他也确确实实帮着自己从王旭手中解脱出来。
真要说起来,这一切的开始,其实都是因为她买了血侯行凶。
月万松的手指抚上箭,她觉得自己才是该死的那个。但她又觉得自己其实没有错,她不该平白忍受王旭的暴力,不该平白受人污蔑,她明明可以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可是什么将她的前半生毁了呢。
月万松冷静下来。
“谢谢你。”她说,“我没想到你会再回去毁灭王旭的遗骸。”
她没有指使祭祀们阻拦春以尘查案,更不可能殴打大周官吏。她也更没想到,只是一笔钱竟然叫血侯再一次折返现场,为了防止春以尘查到她头上,去破坏那些遗骸。
月万松知道后,于是自己来领罪了。
人就是古怪。
天天做善义之举的好人只要做一件错事就是一生污点,坏人做一件善事便被大肆褒扬。
她从不恨血侯,完全恨不起来。
“我答应了太子爷,为了制衡你去做新的灵山十巫,”月万松道,“我错了,我该为了自己。前半生既然已经毁了,我还有后半生能重新来过。谢谢您,让我能重新开始。”
***
姬青翰昏迷不醒,身上的伤也流血不止,大夫们在屋中急得焦头烂额。卯日坐在榻边,牵着姬青翰的手,身上又一次散发出荧光,如同血液流淌到姬青翰身上。
与此同时,他取来一张白纸,在上面留下了药方。
大夫们进出匆忙,没有注意到白纸上突然生出来的字文。倒是有一位老眼昏花的老中医在桌上找自己的眼镜时翻到了那页药方,他捡起来,认真品读片刻,眉头皱拧成丘,随后恍然大悟,大声道。
“有救了!有救了!快按这方子去抓药!”
月万松是随着县衙其他人一道回来的,她救下了陆丰,又从人堆里扒出了徐忝。几人扛着楼征回到了衙门。
三日后,姬青翰率先苏醒过来。
卯日进屋时,听见他正在与徐忝、月万松讨论自己。
内容却是,哪些人能看见他。
姬青翰缓声:“孤听太傅周恒公提起过,沐良玉初到西南时桀骜不驯、难服管教,曾在出战前一夜只身到越军阵前叫阵。”
越军道他黄毛小儿,没有将沐良玉放在眼中,只派来几个杂碎收拾他。沐良玉仗有武功傍身在身,打得倒还漂亮。只是让越军误以为这是武真军的新计谋,不敢再懈怠,竟然派出越的双鬼迎战。双鬼有两人,沐良玉落了下风,被双鬼中的其中一人一锁链抽在脸上,在眼上留了一道疤痕。
那夜是武真军中的沐阳将军发现他不在帐中,急行阵前将他救出来的,只是沐阳将军因此受伤,险险延误战机。而沐良玉自己命悬一线,醒来后被沐老好一顿处罚。据说抽得皮开肉绽,让人躺在床上休养了一个月才痊愈。
姬青翰低声咳嗽起来:“沐良玉性情急躁,是需要沐老好生治治。就是可惜拖累了沐阳将军。孤猜测,或许正是那次经历,沐良玉才能看见卯日的幽精。”
卯日瞧着他那副病弱模样,心中就痒痒,越发想闹他,他仗着屋中只有月万松能看见自己,毫不扭捏坐在姬青翰的四轮车边,手扶着他的肩臂。
姬青翰怔了一下,面不改色,轻声说:“做什么?”
卯日眨了一下眼,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瞧着你咳嗽我就心动,想做了。”
姬青翰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就连徐忝都紧张地望过来:“大人,您没事吧?”
姬青翰摇头,“你们暂时退下吧。”
月万松一脸担忧地出去,姬青翰吸了一口气,抚开卯日的手:“你能不能……矜持一些?”
反正姬青翰也推不开他,卯日索性从扶手上坐到了姬青翰的腿上,双臂环着他的肩颈,眉目含笑:
“我可是艳鬼,矜持是什么?”
他凑近了一些,姬青翰便偏过了头,卯日便伸手拨正他的脸,四目相对,他见姬青翰眸里颇为无奈。
“以前在苗寨中,数我最讨阿哥阿姐们欢心,回回跳舞都邀请我做伴。不过在我们那,答应对方跳舞便是同意对方告白,甚至能在当晚就共赴云雨,所以我都没答应,只能看着别人跳。弟弟,哥哥我可是方圆百里苗寨最矜持的鬼。”
他说话没个正经,姬青翰不敢全信。
“所以呢?你现在想做?”
卯日:“我想了想,抱着也行。我勉为其难将就一下。你继续说吧。”
姬青翰盯了他片刻,继续道:“至于楼征。孤遇到他时,他差点饿死在巨阳城外。”
卯日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成王二十五年,我随族人一路南下往会稽迁移,快抵达巨阳时遇上了一批流民。”
西周先是经历三年疫祸,又历经七年战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那时虽然距离绥靖之乱已过去三年,但仍有百姓流离失所,甚至白日里途径官道,也能瞧见森森白骨。
那批流民数量庞大,首尾横亘在黄土地上,宛如一条无首无尾的长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