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你听着就是了。这年头,哪怕你有八百个心眼子,有些人还是得特别提防着些,懂不懂?”
顾於眠不知常柎意指何方,只先乖乖点了头。
后知后觉的情愫生于一片灿烂与迷蒙中,尚为飘渺烟云所阻。倘他看的清晰,后日就不当为之张皇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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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去寻血蝶巢穴的前日,顾於眠一整天都在思索布局者的意图。他理不清那贼人引他们入山的缘由,倘使他们不愿叫炼毒一事败露,本该趁早断了溪中毒的源头,而不应傻子似的留下蛛丝马迹供他们去寻。
但他也清楚,添九百姓如今困于鹿砦围成的营中,若不能医好身上怪病,便根本不会等来烽冼城门大开的日子,那城中百姓也至今仍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只是这溪水之毒不遮不掩,世家名医数不胜数,制出解药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一旦解药制出,制尸仆的秘方也再难藏住,如此情况下,不利的可是制毒之人。
那该如何是好?
惟有赶尽杀绝而已。
他的猜测并非十拿九稳,却明白那制毒人冒不起这险。
那营帐中的玄卫并不多,方青袡同方濋作为谢家的领头玄卫一般忙于府中事,不可能无时无刻守在添九。奈何添九的老弱妇孺众多,几队府兵都忙活着煎药端药,一身疲惫,护卫的重任乍一瞧,好似都落在这营帐中的安晏三将沈吟离身上。
可沈吟离来此是治病救人的,要让他一人兼多职,他亦分身乏术,纵有再高强的本领也无法独对突袭的刺客。
于是待严卿序和谢尘吾走后,他又同江念与交代了守营一事。其实不告诉谢尘吾于严卿序,也并非他信不过那二人,只是要戏演得真些,总不能少了唱戏之人。
击鼓鸣呐,便是要看客瞧得欣喜。
更何况,他本非光明磊落的大善人,正因为清楚十五族中人最喜动些不干净的手段,多疑方成了他的心病。
纵使他信得过谢尘吾,也未能信谢家所有人。虎狼柴犬藏得深,他便也做昏晦间躲掩之人,暗中较量,岂不公平?
在毒于添九彻底扩散开前,疫病之事无人上报,也未尝有人发觉,若偏说谢府无叛徒,实在有些自欺欺人。谢尘吾一叶障目,他却是身在山外看得清清楚楚。
再言之,步家毒草白纸黑字写着往这谢地送,谁批了这桩见不得人的买卖?那些毒草去向如何?他就是问谢尘吾,谢尘吾也定是答不上来。
满身傲骨者生在了龌蹉家,便怨不得沾一身腥。仔细护着自己难得的干净,别连心都黑才好。
话说到底,他们均是有过命交情的兄弟了,何苦互相为难?
顾於眠也无奈,但十五族乱种是百年前埋下的,他们后生也只能顺着这条道闷声走到黑,甭管前方是祸是福。
他终究是动了私心,不愿叫美玉轻易碎裂,因而小小棋局,他藏去了严卿序和谢尘吾的影子,要的便是他俩置身事外。
他怕自己的火烧到他们身上去,也不想他们引火烧身。
恨他一个,已经够了。
只是,纵他麻木地步步往火坑里跳,但谋局者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他仍旧搞不清楚,脑中如是乱麻一片。
“不能坐以待毙。”顾於眠心中思忖。
风雨欲来,鏖战复起,赢则举世皆喜,败则天下共淋血。
千百心眼躲在明眸皓齿下,深似海之城府潜于“漱雪澄明”中,如若不是陆倾行牵了他心头一条线走,如今他究竟会是何种模样,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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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常柎领着沈吟离与一众医师根据从洞穴中搜罗出的残纸,将那溪水中的毒草解了出来,药材经由谢氏催促,不多时便也能备齐。
只可惜,毕竟窜入五脏六腑的毒非一夕可解,即便以外敷的药草与内服的煎药相配,添九的百姓仍旧需要约莫一月的功夫才能恢复如初。
可怜了那些被病痛折磨了整月的百姓,吞入苦药却似食了蜜糖。
所幸,一切都逐渐好转起来。烽冼城的东门复敞开,从东面吹来的清风终于又入了城,那日,包括玄卫在内百余人都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随着扰人清梦的暴雨逐渐远去,谢地天气愈发闷热起来,凉衫冰藕尚避不得炎炎暑气。
顾於眠只着一袭薄衫坐在屋内,偏头瞧见窗前侍从来去匆忙,心生困惑。恰这时严卿序入门来,于是顾於眠笑问了句:“怎么如此热闹?”
他请严卿序落了座,而后给他递过去一碗冰酪,只见瓷碗中盛着些白乳,软糯飘逸,其中点缀了好些透亮的果子,凉意丝丝,未入口便觉得舒爽。
然而严卿序也不急着吃,只笑道:“明日便是谢地的‘兰灯节’了,每年这时候总要办几日灯会,虽和元夕不同,但在谢地这‘兰灯节’比‘花灯节’还要热闹呢。”
“兰灯吐新焰,桂魄朗圆辉【1】。”顾於眠剥开颗荔枝,送入嘴中,口齿不免含糊,“尚武的谢地竟也如此风雅?”
严卿序舀了勺冰酪,不急不缓道:“这节日确是给谢地添了几分儒雅之风,相传百年前一个叫‘谢歏’的将军同其妻恩爱有加,却因战乱而天人永隔,故其妻每年这个时候便会放飞兰花灯以感慨二人之兰因絮果。”
他语音刚落,一抬眸便瞧见顾於眠正在剥荔枝,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摁住那荔枝的顶,指甲嵌入其中,那鲜红的外壳于是被撬开来,露出其中光滑白嫩的果肉。
汁水霎时飞溅出来,顾於眠却只不急不缓地将荔枝递到严卿序嘴边,笑道:“手拙,莫嫌弃。”
严卿序见状,却带上些许慌张,只微微垂下头小心翼翼叼过去:“多谢。”
“甭跟我客气,你要吃多少,我便给你剥多少。虽说我平日身子骨懒,但这事易做,也不累人。”
严卿序闻言讪讪一笑:“於眠,可莫要吃多了,要上火的。”
“是是是——你还是继续讲故事吧!”顾於眠又笑着将一个荔枝放入口中,“卿序日后管教孩子定有一手。”
严卿序无奈咽下荔枝果肉,又接道:“谢地之人感其二人情真意切,多有效仿,逐渐成了今日‘兰灯节’,此节既是为了给二人求得在天同为比翼鸟之福,也容谢地人借机祈万事胜意。”
“我们可有机会逛逛?”顾於眠听了那话登时感兴趣起来,他自小便是好出门玩的性子,自然不愿错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
“我便是为这事来的。”严卿序在顾於眠桌上放下个小巧精致的莫奈何,笑说,“明晚灯会便要举行,我们一同去凑凑热闹吧?”
“那便一言为定!”顾於眠笑着用白帕子拭了拭手,把玩起那个莫奈何来,纤长的手指一撬,那莫奈何便皆尽散开。
严卿序没敢盯着他瞧,只不慌不忙讲起自己小时候和谢尘吾与魏长停逛灯节的趣事来,引得顾於眠哈哈大笑。他见此景,面上喜色更浓,他最为喜欢的便是顾於眠开怀的恣意模样,喜欢他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喜欢看他眼中只映着自己的模样。
他很喜欢,从三年前就喜欢。
少年情动似林中雀,欲啼而止,欲飞还休。只是风过时,沙沙的尽是心头怦怦响声。
兰灯节不过是一个偶然碰见的佳节,若非魏长停总在他耳边吹风说兰灯节诉情意能同心上人地老天荒,白头偕老,他绝不会轻易将心中话朝那人吐露。
告诉他吧,都告诉他。
疯狂的念头一旦生了根,很快便破开厚土,发芽,开出无畏甚而扭曲的花来。
然而他不觉得难堪,那情不脏,也并非见不得光。他不愿操之过急,却也并不甘心以知己身份自居,他心愧于欺瞒他,亦忧心有人捷足先登。
他可以默不作声敛起所有欲念与痴心妄想,但在此之前,他需要一声答复,不论好坏,只管可否。
能助他渡情劫的,惟有表情深、诉衷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