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吟离笑得一如往常,方濋却觉得不寒而栗。到底是能当将军的人,怎样都笑得出来。
但方濋毕竟也不是个天真之徒,他向旁边站着的侍卫递了个眼神,那侍卫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这是在说沈吟离所言非虚,未有隐瞒。
说到底,他还是信不过外族人给的东西,这谢家最不缺的便是心眼,也只有这种环境才养得出谢尘吾那般多疑的傲骨来。
只是,江念与也见怪不怪,绕过那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便问,“吟离,寻我何事?”
“於眠说有客要来,我现在不方便迎客,还望你能帮我接待下。”,沈吟离将满是血的手浸在清水中细细擦洗着,笑道。
江念与微微吃了一惊,“客?谁?”
“渭于,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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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茶香飘在添九那处府邸里,侍女们都立在门外,一白袍医者端正坐着,垂眸闭目,桌上放的白瓷杯合着盖,客人显然对这茶并不很感兴趣。
那人的黑发中已掺入了些银丝,并不蓄须,看上去温和有礼,并不给人凌厉的感觉。
常柎对外一直是个谦谦有礼的君子,不说违逆之言,亦不讲粗话。
他一向为人谦逊,落落大方,是个会看人眼色行事的人物,哪怕狂妄之辈指着他大放阙词,他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永远都是一副温和的笑脸。
只是,那不过是表象罢了,常柎其人内心狂放不羁,倘若有人对他破口大骂,他面上不表现出来,心里却把那人的祖宗问候了几百遍了。
他可不分什么三六九等,除了对家主和家主夫人尊重些,对顾府其余人可完全不会藏着掖着什么,顾於眠作为顾府公子便深受其害。
每当顾於眠做错事时,他常常对着顾於眠便是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
毕竟,顾大家主和他夫人都是心善之人,可干不了严厉管教孩子这档子事,所以也就眼一闭心一横,把顾於眠扔给了常柎管教。
其实说是“扔”也不大对,顾於眠这家伙从小便是打不跑的,就喜欢缠着常柎,还那么丁点大的时候,便摇摇摆摆地要常柎抱,常柎起初还觉得孩子小,圆滚滚的还挺可爱,便也纵着他。
哪知顾於眠越大便越是烦人,他是个喜清净的医者,可那顾於眠三天两头上房揭瓦,不是半夜林中藏,便是清晨不见影,成日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说得他烦透了……
都是那帮隐卫惯出的逍遥公子脾气,捧在手心怕化了的公子能有什么作为?
因而,常柎对顾於眠的撒娇耍赖从来不看在眼里,犯错便罚,罚到他怕为止。
时至今日,常柎不免觉得顾於眠现在没长歪,定有他的一份功劳。
然而,性格跳脱没有分寸便罢了,顾於眠令他最为恼火的还是那死活不吃药的性子,自小便是又哭又闹,十个隐卫都灌不进药。
但到底对常柎还是心存畏惧的,他常柎人一坐那,再苦的药,顾於眠三两下也得喝个干净。
因此,他可得意了。
实话说来,常柎平日里可没闲时间胡思乱想,这会他闭目养神,想的都是顾於眠那小崽子又仗势拉他出来收拾烂摊子了。
他揉了揉眉心,不惹人注意的轻轻叹了口气。
他在顾府待了十六年了,旁人看来淡泊名利、无所牵挂,以他之言,便是“惟愿青蝇吊客,庸碌一生,不问世俗”。
他从来没有要成家的打算,知情的人万不敢提,不知情的也没人敢越过顾家给他做媒牵线。有人说他妻子死了,也有人说他根本没成过亲。
顾府无人提过他的出身,以至于顾於眠不知他从何而来,渐渐地便默认了他是顾家的远亲。
其实他也不是没问过,只是常柎总斜眼瞧他,一边捣药一边敷衍称自己是流浪乞讨到的顾府,家主心善便收留他了诸如种种。
顾於眠压根不信,知道就常柎这高超的医术,再怎么也不可能混不到饭吃,但他不肯说,顾於眠便也没问下去。
“常叔!”,江念与笑着踏入屋内,“抱歉,让您久等了。”
常柎睁开眼来,江念与自小常住在顾府,也算是他熟识的小孩。
只是常柎见一旁有人,又摆起了温润君子那一套,“江公子,怎么是您来,不是说沈公子要来么?”
江念与见他那样,也心知肚明,便吩咐让侍女们下去了,又将客堂门掩上,才笑道:“吟离现在不大方便,我来替他。”
言罢江念与将几封信恭恭敬敬递给常柎,“吟离将患病的百姓的情况都记在这上面了,说是您先看看。若您方便的话,便去营帐那里亲自看下。”
起初,常柎还有些不屑,怎知他接过去只瞥了几眼,眉心便拧在了一块 。
只见他猛地站起,砰地一声重重拍在桌上,咬牙切齿道:“畜生玩意!”
他眼见的火冒三丈,“带我去营帐,那些不要脸的狗东西,往百姓水里倒的什么……”
谢家并不希望将事情闹大,顾於眠给他写信时也只是借私情求他帮个忙,他怎会知道事态严重至此?这会想来,不是大事又怎么会劳烦他从禮间赶到这陌成来?
江念与忙将门给打开来,领着他去了。
常柎到营帐后也没声张,自顾自地将袖子都撸了上去,查看起那些百姓的伤情。
距沈吟离记录不过一日,他们的病情却明显恶化了,有人的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密密麻麻的疮疤爬在肩上,像肥大的虫蚕食着油尽灯枯之人的命。
沈吟离借术法止疼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如今痛苦加剧,那麻痹人的术法便不管用了。
常柎于是深吸了口气,在百姓身边铺开了自己的药包。
给百姓喂了些麻沸散后,他便从中取出个银针来,轻轻扎入囊肿之位,又微微使劲将其挑破开,里边于是流出鲜红的脓水来,常柎用一个小瓶接了。
继而他又拿出一个金色的小瓶,倒出个缁色的药丸,给百姓喂了进去。
“挨千刀的……”,常柎骂骂咧咧,气得几乎发抖,“把人害得有多苦啊……”
“给我几日……”,常柎又气冲冲地朝一旁候着的方青袡落下句话,便到了专门为他新扎的营帐里琢磨解药去了。
“常师傅这般有信心?”,方青袡向一旁的老医师轻声问道。
“没有才怪呢!渭于常家世代为医,只是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但遇着疫难,哪次又不见他们的身影?若不是……常家没了,他常柎也不会在这里……”
“没了?”
“十六年前,墨家屠的……他未过门的妻子可是魏家的,还是魏家主牵的线呢……谁知道,连魏家也会被屠……哎呀可别提了……”,老医师拍了拍方青袡的肩,“都是过去的伤心事了,都放下吧,提起来谁都不会高兴。”
过去?放下?
真的有那么容易吗?
方青袡不知道,他身边有太多放不下过去的人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