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跟着过来的村人见状又吓得惊声尖叫。
淋漓鲜红仍在不断向外淌,围观者皆被吓得心惊肉跳,却还是不愿从那屋中退出去。在这时,似乎只要有一人冷不丁捏着嗓子喊一声,众人便会逃命似的作鸟兽散。
顾於眠眸子里尽是模糊的血色,就好若断裂的白骨同腐烂的皮肉相交叠,一层一层地往上搭,垒作一白骨楼,从楼顶落下张人皮布,布恰盖在了顾於眠的头上。
“那陆倾行是死不见尸!”
耳边有人在没完没了地念,嗓音苍老,大约是个街巷中常见的说书先生。他将扇一合,碗一敲,大喝一声——
“杀人是要偿命的!”
顾於眠的腿一软,旋即跌在了严卿序怀中,严卿序扶着他,眉心紧蹙,神色踧踖。
“哎呦喂,怎么也这样了,这月第几个了啊?瞧!这血还没干呢,一定是方才有人趁我们不注意闯进来杀的!”
一胆大村人扯着嗓子大声叫嚷起来,他方说完话,便小心翼翼瞥了眼身后人,像是怕鬼听见,又怕人听不见。
“呜呜呜——这可咋办啊?咋能天天死人啊?”
“别哭啦!有这功夫抱怨,还不如尽早收拾家当从这晦气地出去!”
“我上有老上有小,咋能说走就走啊?呜呜呜呜……”
众人相互推搡着挤在屋门口,既不想进去,又不想离开。混乱中鬼哭狼嚎一片,有人不经意压着了前头妇人的头发,那妇人于是一边抹泪,一边叫唤起来;有孩子被挤在中间,快喘不过气来了,便哇哇地哭起来,说什么要死了,要死了!
喧阗间,有高声大骂杀人者无情无义、丧尽天良的,也有大喊都是报应、老天无情的,各色叫喊声汇在一处,齐齐涌入顾於眠的耳内,迷迷蒙间似有人在身前用手指着他,冲冠眦裂,嗓音喑哑——
“你杀了人,是要遭报应的!”
顾於眠行事一向从容,此刻却是难以自拔地屏息去细听那怒吼声。他失了理智,像是溺于滔天洪流间,愈是挣扎,愈是下沉。
耳边嗡嗡作响,他眼中并不清明,纵能看见严卿序的嘴唇张张合合,却如何都听不见严卿序的声音。
为什么听不见呢?
他耳畔嗡嗡作响,有无数吵嚷声响一齐涌来,高亢的、尖细的、低浑的,皆在说——“一命偿一命,你早该自刎而去!怎叫你抓着了藉词?陆倾行的夙愿不要你这杀他的无耻小人来了却!你配么?”
我配么?
顾於眠踩在初冬的冰面上,每向前走一步,脚底便传来几声碎裂声,可他还是执拗地往湖中心去。行至一半,他回头望了眼岸边焦急呼喊的亲友,他不仅没转身,反倒疯了般奔起来。黑黢黢的深坑很快出现在眼前,只需再一步便能叫他坠入无间地府!
“於眠!”
严卿序猛然攥住他发颤的手,有和煦春风遽然席面,化开的岂止是千尺冰。
“醒醒!於眠!”
自三年前初遇至今,严卿序从未见过顾於眠胆寒至此的模样。他似乎永远豁达无畏,俗尘中无有一物能叫他面露惧色,可如今这般模样,他实在不懂。
严卿序不知道他究竟缘何畏惧,但依旧没有多问,只用自己那温热宽阔的手握住顾於眠还在不住颤抖的手,柔声道:“於眠,我扶你去一旁缓缓吧?此处就先交由我来查看吧?”
“我没事……”顾於眠的眼睫一颤,眼中有了几分清明,他遽然从严卿序手中挣脱来,低声道,“多谢。”
“卿序,别把此事诉予旁人……好么?”
严卿序颔首,他听得出那语声中有刺骨寒,似乎三年前那明媚、炽热的少年郎,早已成了旧忆中一缕不容他合入掌心间的霜雪,只给他留下条漫长而寂寞的不归路。
是因为三年前那惨案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严卿序依旧不问,他一向长于等待,再迫切的欲念他都能压抑下去。他执拗地守在原地,等着顾於眠亲口告诉他,如若垂垂老矣犹未知,他便会心甘情愿地以友人之姿,将年少心动仔细藏好,不叫他发现。
他自然不愿一切还未开始便彻底埋葬一颗真心,但他不可能强求顾於眠,兴许时机到时,他会开口。他从来如此,只若一阵似有似无的风,不求回报地守候在一人身边。
只要能叫那人安心就好。
“这村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怎么邪祟净来我们这村啊?!”
齐时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得人声嘈杂,便抱着贡果也随人潮凑过去看,见屋中女子淌血的脖颈断开来,便也忘了那六合星君是掌管姻缘的,情不自禁便念起——“星君保佑……”
那女子分明刚被杀不久,但入村期间,齐时负寸步未离俩人身侧,并无动手的时间。顾於眠禁不住回头瞥了那还在祈求神明保佑的齐时负一眼,齐时负只给他回了个困惑的目光。
当下俩人毫无头绪,只能镇静下来去验伤。
严卿序道句“冒犯了”,便小心翻看起那女子身上的伤口——她浑身上下都有斧头留下的血淋淋的刀痕,黑红的浆液自破开的头颅中往外淌,手指断了几根,同斧子一齐被抛在她脑袋边。
顾於眠借术法探查一番,欲看死者身上有无术法的遗留痕迹,却是一无所获。
“怎么只有刀斧之伤?难不成真的是借刀杀人……”
尸鬼亡魂向来喜食人的精元魂魄,可这副场面分明更像世仇寻命……没留下半分阴气,亦没带走女子的残魂。
为什么?
真的是为那些可怜人打抱不平么?所以将冷心的薄情人都给杀了?
顾於眠瞥了那沾满污浊的锈蚀斧头一眼,将眉蹙起:“我们还是先回山上吧?官府很快会有人来收拾的,我有些担心念与他们……”
严卿序闻言也点了头,即将迈出门时手一伸便拉住了围观的齐时负。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庙中吧。”
这事来得实在蹊跷,若真瞄准了负心人,江、谢俩个“无情人”保不准也会沦作那东西的猎物。
不过,这自然是他们多心,当严卿序猛然推开庙门时,谢尘吾正兀自站在离墙有些距离之地,左手撑右手地思忖着什么。
一旁坐着个显然刚起身的江念与,他微微蜷着肩背,睡眼朦胧,衣衫散乱,头顶还绕着几圈打旋的发。听闻人语,他这才轻轻擦着惺忪的眼,用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眼去看谢尘吾。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谢尘吾见严卿序大喘粗气,尤其诧异,“你们干什么去了?为何跑着回来?”
言罢,他又回过身对那慵慵懒懒坐在草席上的江念与道:“醒了便别干坐着了,办正事要紧,懂吗……”
谢尘吾方不耐烦地说完那话,却见严卿序身后冒出齐时负的脑袋,于是快步走至江念与身边,微俯下身,向他伸出手:“把手给我,我拉你起来……”
江念与自然明白这没说过几句好话的谢氏公子什么意思,便也痛快拉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还好没事……”
严卿序长舒出一口气,又闻齐时负笑着开了口:“秦公子方才赶着回来是担心二位公子的安危吧?我呐,总还是觉得好人定有好报,您不见那村中死的都是负心人吗?秦公子还是莫要担心啦!”
“是……吗?”
区区一个守庙人,闻声不惧,见血不惊,道人比天狠,言无事可忧。
要他如何不怀疑齐时负?
回庙后,俩人都心事重重,倒是齐时负自顾自忙碌起来。他先是仔细用扫帚扫去案桌上厚厚的尘灰,继而用沾水的布一寸寸擦拭过台面。
这会顾於眠才觉得他像是个颇为虔诚的信徒——他面对着那星君像弯腰弓背,连头都没抬一下,动作是尤为小心的。而后他才依序摆贡品、添灯油、插香,没一会那庙中便有了好些生气,就好似这小庙从未断过香火般。
严卿序见顾於眠一声不响地盯着星君看,眼中有些难言的空洞。他不似在仰望佛像,倒像是万物皆空,他在窥视着凡尘无有之物。这几日相处下来,其实不难发现,顾於眠比过去多了不少缄默之时,他总是久久地凝视一处,偶尔流露出几分怪异的怯色。
自古人便有生老病死,也终会长大,严卿序自知贪求顾於眠一如往昔乃他一己之私,只是当瞧见那公子落寞地敛去面上笑意,明朗恣肆的少年意气也一并被石火光阴所剥夺、愈发疏离之时,说不遗憾也是诓人的假话。
他总觉得顾於眠像是憋着一口气,溺于深潭水,挣扎不得。
那双清澈的眼中其实藏了很多东西,表里所差,许已是天壤之别。
他有心结,严卿序却爱莫能助。
严卿序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柔声道:“还好吗?昨夜是不是也没休息好?”
顾於眠却对他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事。”
那笑还是明媚灿烂得若春朝暖阳,只是,严卿序不知面具下的人活得是怎样生不如死。
案桌摆好后齐时负便去忙活些庙外打扫之事了,顾於眠却依旧盯着那案桌,兀自坐在墙角思索着,待他终于想明白时已至日昳。
“方才齐时负摆设贡果的方式是百年前的摆法,早在五十年前便已不这么摆设了。”顾於眠耸了耸肩,“他到底是不是人都没个着落……”
严卿序闻言笑了笑,言罢他俯身同三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听得谢尘吾直皱眉。
“什么鬼东西,说出来你不觉得荒唐么……”
谢尘吾双眉压眼,近乎是咬牙切齿,严卿序看着他,觉得他像是要杀人,只得赶忙说了好些安抚的好话。江念与瞧着那只炸毛狗似的谢尘吾,又怕被他给咬了,嘴角抽了抽,却愣是没将笑意漏出去。
“兵不厌诈,只要行得通,便不失为好方法嘛!”
顾於眠莞尔,手方要搭上谢尘吾的肩,便被他瞪了回去。
“别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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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是一个时辰后,齐时负将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借红烛小焰点燃的三炷香被承托手中,严卿序不由垂眸细瞧,有烟袅袅散开,他虔诚地跪坐蒲团,身边同样跪着的是他钦慕三年的顾家公子。
香头被二人抬手端起平对星君,又高举齐眉,他二人皆面携笑,目含情,虔心捧香,几揖几拜,从容俯伏叩首。
“望星君赐福,庇我二人蓝田种玉,一解相思意。望芙蓉并蒂,良缘夙缔,纵有千山万水相阻,亦可逾越。”
严卿序知道自己不该因此做戏用的胡诌之言失了从容,可他还是忍不住以余光瞥向顾於眠那张灿烂皓白面,见他笑盈盈转过面来,旋即开口道——
“望星君允我二人比翼双飞,琴瑟和鸣。我二人痴意缱绻,惟盼白首成约,共坐春风。”
严卿序一语罢,俩人再一次虔诚叩拜星君,三拜,三敬。
就好若拜天地,拜高堂。
只是缺了夫妻对拜。
“红尘姻缘有何好求,求来的也不知道是祸是福……还两个大男人……”
谢尘吾心中无语,更搞不明白那俩人是怎么一张口就能说出滔滔不绝的谎话,但碍于齐时负在场,他也只能在顾於眠同严卿序完事后,不情不愿地从齐时负手中接过点好的香,跪至蒲团上。
纵使顾於眠再三同二人强调要瞧上去“恩爱”些,然而不光谢尘吾,连江念与都冷着一张脸。
谢尘吾先开了口,江念与紧随其后,皆是言简意赅。
“望早日成婚。”
“望长相厮守。”
一个不说与谁成婚,一个不说与谁厮守,总之说了,便是表爱了。再一叩首磕头,他二人这劫便算安稳渡过去了。
他俩不似拜六合星君,倒像是一对有过节的土匪流氓,招了不知什么事,良心发现了,一齐拜过大哥,准备金盆洗手了。
齐时负许是个多情之人,不过是瞧着四人拜星君,竟看得泪眼婆娑。他轻轻擦了擦眼角,笑道:“好啊……真好啊……两对有情人都定能天长地久,星君和我都会祝福诸位的!”
四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殿后的齐时负回首瞧了一眼那慈眉善目的星君像,却见有一只蝴蝶扇着薄翼,落在了星君额前。断了的蛛网垂落在侧,上泛晶莹水光。
齐时负惊叹一声,眼中泪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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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正是晌午时候,日头灼烈,五人皆围坐在庙前绿荫下乘凉。
顾於眠自小口齿伶俐,说起话来絮絮叨叨、满舌生花,因而多数时候,皆是众人在听他讲些趣谈亦或怪事,每每讲至诙谐处总令齐时负也不禁捧腹。
眼见齐时负已然放下戒备,顾於眠勾唇莞尔一笑,又道:“这李氏当真厉害呢,统领一地,还颇得民心。”
闻言,严卿序不动声色地仰首咽下了一口薄酒。
“那是自然,毕竟禮间乃李氏的天下……只可惜,星霜屡变,百代过客,既早已更朝换代,百年前的旧事,今日便不必重提了。”
齐时负耸了耸肩。
“齐兄所言极是!只是……”顾於眠突然鬼鬼祟祟地压低声,将身子朝齐时负凑近了些,问,“这星君庙当真是什么人都能求姻缘么?”
“自然!众生平等,六合星君待人从来无有尊卑贵贱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