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曲折,寒风刺骨。四人费了近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寻到了那庙。
只是那庙明显破败了,庙门红漆斑斑驳驳,脱落的金箔早不知散到了哪儿去,红门一角密布木虫啮蚀留下的细碎孔洞,灰白的粉末落得满地都是,来人将手轻轻一碰,又会有新尘从中飞出。
顾於眠踩上爬着裂口的石阶,仰首,见那石柱上有数处碎裂,经年的刀痕在其间余下岁月的残迹,自诉荒败颓景。
“这能住人?”
谢尘吾用手掩住口鼻,轻轻咳了几声,心底郁闷——让他于此类尘土密布之地将就,和让他去死又有多大分别?
没人理会他的嘟囔,顾於眠兀自弯指叩响了虚掩的庙门,静待半晌,仍未等来应答。
“这会恰是夜深鬼哭之时,恐怕无人会守着这破庙吧?”江念与叹了口气,也上前去帮他叩门。
“倒也是……”顾於眠咂摸着这小庙败色,只大咧咧道一句,“那便打扰了!”
庙门被顾於眠缓缓推开,扑面而来的灰尘登时把靠前的三人给呛出浊泪,端立稍远处的谢尘吾见状又抱着臂缓缓朝后退了几步。
“咳咳咳……这得有多久无人打扫了啊……”顾於眠快速摆手拂去眼前尘,见里头灯火晦暗,黑黢黢一片,只得瞪大眼朝其中张望。
正中摆的果真是泥塑的六合星君像,那星君慈眉善目,笑意温和,都道是虔诚叩拜星君,能求来天赐的姻缘。可惜俗尘乱事搅了这一方清净,生死尚且难料,又何来闲心顾此红尘事?
因而,自木梁顶垂落的蛛网牵在了星君的额间,俗灵僭越神佛,香火断绝,供台上的小炉里堆叠着经年的香灰。
三人怔愣半晌,领头的顾於眠正欲跨入庙中,仔细查看,却听得佛像后突然传来一人的惊呼——“什么人?”
本凝于墙面的影子晃了晃,旋即钻出个着素白长衫的男子,长衫泛灰,那男子亦面色苍白,瞧来约莫而立之年。他病恹恹似的抬眼瞅来客,皮肉贴骨,形容枯槁,整个人虚弱得仿若将熄的烛。
“啊……您是这儿的守庙人么?我方才叩门怎么没听见您回答?”顾於眠见他不似带发修行的僧人,于是问。
那人迟疑着点了点头,旋即放下手中提的装满水的木桶:“我耳朵坏了一只,不是很好使了,方才并未听见什么叫唤声。”
说着那人侧了侧脸,露出自己那只坏死的耳朵:“还望施主体谅……”
顾於眠摆了摆手:“无妨,是我们深夜来访,扰了您的清净。”
他言罢莞尔一笑,一双眼借着闲谈的间隙瞥看那桶清水,见其间明澈,无有泥沙,又道,“早有耳闻这里是块宝地,受六合星君赐福保佑,我们几人便是慕名而来求永结良缘的。”
“几位施主来得迟了。”那人边说边往外轻吐出一声喟叹,他蜷着背,瞧上去尤为落寞,“近来这庙已经断了香火了……”。
“你们在门边磨磨蹭蹭做什么?”谢尘吾近前时恰同那人打了个照面,有刺骨寒意从他眉目间倾泻,戾气逼人。
那人见谢尘吾神色不善,却也并不惊怪,他扶着墙从嘴角挤出个苦笑:“几位施主瞧着皆是一表人才,还不知如何称呼?既来此求姻缘怎不带上心上人呐?”
他顺手拾起挂在桶沿的一块破布擦了擦手,言罢顿了顿,旋即仰首,又问:“啊……是我糊涂……四位是什么关系?”
“自然是眷侣。你就唤我‘余公子’便成。”顾於眠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将手探至身后,随意扯过一人,面上从容,心底却不住默念着——只要不是谢尘吾便好。
待那人被拉到了身侧,顾於眠才笑盈盈地偏头看他——原来是严卿序。
顾於眠之举来的突然,严卿序怔愣片刻,所幸反应及时,这才遏制住心头不合时宜的悸动,笑道:“我姓‘秦’。偶闻这庙中星君灵验,此番前来便是为求星君赐福,愿得白头偕老、比翼双飞。”
那人闻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我们这村不兴男风,鲜能碰上这情况呢……但只观二位公子面相便知皆是人中龙凤,真真是面如冠玉呐!还祝两位公子感情和睦,地久天长!”
“那……这两位公子?也是一对么?”
江念与一怔,正欲矢口否认,谁知却被谢尘吾猛然拉住手臂扯了过去,只听他淡淡答:“是。专程来此寻星君恩赐。”
“啊呀,那祝福你们!愿两位公子情比金坚、百年好合!我方才瞧两位公子面上都携着些淡漠疏离之感,还以为只是同行,并不熟识,没曾想是我弄错了!”那人讪讪一笑,瘦如柴的手搔了搔脖颈,“两位公子皆有脱俗之姿,相貌堂堂,很是般配呢!”
眼见谢尘吾和江念与两人脸色都不好看,顾於眠忙挡至俩人身前,笑得灿烂:“还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我乃俗人一个,名唤‘齐时负’,施主随心叫便是了。只是这会庙中香火已断,既缺红烛,又少贡果,今日恐怕祭拜不得,明日我再到村中置备,委屈四位施主等候一夜了。”
那人虽这般说着,面上却是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口中絮絮叨叨:“真好呀,真好呀——”
那三人本都还有些戒备,谁知顾於眠却几步上前拉起了齐时负的手,眉目弯弯,送去的笑尤其无邪。
“齐兄,说来惭愧,我们此番前来舟车劳顿,万不知这榕村竟有闹鬼之说……夜半来此实为寻不到住处的无可奈何之举。可否容我们借住此庙几夜,我们四人皆是正人君子,绝不干偷鸡摸狗之事……遑论此处有神灵守护,您尽管放心便是!”
此地四欢喜四离恨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但凡能离开的,都早早收拾家当离开了这晦气地。被迫留下来的,夜里皆禁闭门窗,不敢外出。顾於眠不曾想过他能轻易松口,但他们现下无处可去,哪怕是要叫他死皮赖脸地求,他也不会犹豫。
谁知齐时负听完那话却尤其爽快地点了头:“自然可以,我从小在此长大,无人相伴的日子寂寞的很。只要四位公子不嫌弃这小庙破败,自然是愿意留下便留下。我就住庙后的小屋里,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同我说便成。”
四人皆愕然,却又都慌慌忙忙依顾於眠的模样推手作揖,谢过齐时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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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庙中空阔,孤卧墙角的烂稻草上已停了好些飞虫。严卿序拿来扫帚仔细清理了西南角的尘土与飞灰,又整齐铺上齐时负给的几张干草席,这才唤三人入庙休息。
已是月上柳梢,谢尘吾仍旧犟着不肯落地,连墙都不倚,只一人抱着双臂立于佛像后的窗口处盯着齐时负那间窄屋,眼底像是要生出寒风来。
顾於眠将一盏方点亮的火烛端至面前,压低声对严卿序和江念与道:“我方才借握他手的契机探了他的经脉,确同常人无异。只是这村中人都怕得夜里闭门不出,他却没半分惧意,虽说约莫是个信神不信鬼的纯良人,却也无从下定论。”
“世上塑肉身之法千奇百怪,如今的尸鬼亡魂是如何模样,恐不能妄下定论。他是人是鬼,尚且难说。”严卿序见顾於眠凑得太近,不觉转了转眸子,微微侧过头去。
“倒也是。这世道,是人是鬼尚且分辨不得,遑论善恶……”顾於眠无奈一哂,“安全起见,咱们今晚俩人一组轮流守夜,子时开始,寅时一到便换另一组。只是……依尘吾的性子,怕是这几日都不能睡了。”
江念与闻言瞥了眼侧立窗边的谢尘吾,那人察觉目光,也困惑地回头瞧他。四目相对时,二人都不自禁蹙起眉,像是瞧见了什么晦气东西似的收回了目光。
为了守住“神仙眷侣”之名,严顾被捆作一组,江谢也自然而然成了一条绳上的蚱蜢,哪怕相看相厌,也无人能说一句不。
眼见顾於眠已往草席上躺下了,尚无倦意的江念与只得去唤谢尘吾一齐至附近林中寻找阵法的影子,谢尘吾瞧上去满身怨气,却还是跟了过去。
尚未有什么发现,已至子时,二人只得急急赶回庙中。
月黑风高,山林间鬼哭之声如野猿悲啼,齐时负那间破木屋同主儿一样在萧瑟晚风中发着颤。屋中了无火光,总错让人觉得像口窄窄的破木棺材,一片死寂。
庙的西边立着一块断了半截的石碑,碑上刻字已在风中磨碎了,难辨字形,同那小庙一起被淹没于深山林海之中。
严卿序躺在顾於眠身边,同“床”而不共枕,可那君子仍旧心跳如擂鼓。
顾於眠背对着他,他微微侧目便能窥见顾於眠披散于肩的柔软长发与平直的肩膀。但那君子的目光仅仅停在肩头,没再往下。
心上人终于近在咫尺,可严卿序只能将手默默攥成拳,压在自个腹上,而后深吸一口气,静下心去。
不可想,所谓欲念。
不可贪,所谓友人。
在并不清醒的夜里,有浅淡药草味随风散至他身,将他笼浸于一片苦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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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已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江念与才揉揉站得发酸的腿,入庙去唤顾於眠。
“阿眠,该……”
江念与低声唤顾於眠,不曾想话还没说完,便被顾於眠抓住了手。
只见他利落起身,呵呵笑道:“这不醒了嘛,两个时辰还挺长……”
江念与闻言皱起眉:“你又……”
顾於眠用左手轻轻挡在他唇边,笑着摇了摇头:“念与,快躺下吧,一夜未眠,累坏了吧?”
一旁的谢尘吾用他那把“罹难剑”撑在地上,微俯下身,对着严卿序便喊——“卿序,严卿序!赶紧起来,我们一起守夜去。”
罹难尚未自剑鞘中脱出,谢尘吾高束起的长发沿着他的动作垂在鞘边,寒面冷剑两相衬托。
这剑是把难得的好剑,却无人知当年仅有十二的谢尘吾为何给剑取了这般不祥的凶名。奈何他冷若冰霜的性子不容任何人去猜他的心思,他心底好似什么都没有,又好似深不见底,满满当当都是心事。
严卿序握住他的手起身时,眼中还有些朦胧:“夜里可有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