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脚步叩击地面发出的闷声传来,兵器碰撞的尖利声又叮叮锵锵撞入耳中,瘆人的哭喊霎时间伴着尖叫刺破胸膛。
大雨瓢泼,惊雷又起,毁天灭地一般撼动山河。
“墨氏无罪……墨氏无罪!!!”阴森可怖的叫喊声突然刺入重霄,在穹庐顶开了道血红的大口,冲天怨气自那裂缝间凝作黑雾直往外冒。扎耳的尖叫绕梁不散,却又隐约带着些可悲至极的凄怨,仿若囚徒跪在地上苦苦喊冤,也似扯着人的头发叫他看六月飞雪。
只见一队精兵模样的人排成两长列,从团团黑雾中显出身形。他们面色惨白,无数双浑浊的眸子若枯死的老树,装在眼眶里,像是下一秒便要掉出去。他们看上去憔悴黯然,沾满血色的盔甲上更是锈迹斑斑,丝丝的寒气不断自队伍中往外飘。
领头之人倒模样端正俊秀,一身银盔,无由生了些威严,虽也面白似纸,却好像有丝缕生气,约是二十三四的年纪。
“墨邹……”严卿序顿了顿,轻声念了个名字。
顾於眠闻言色变,他攥紧拳,额间青筋因他使力而微微暴起。
严卿序没有多问,只轻轻将手搭在顾於眠肩上,对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他怕是阵眼,万不可冲动行事。”
“自然明白。”顾於眠点点头,目光却似在墨邹身上套了把锁,随他左右移动。
墨邹其人,过去是墨家的副将,当初年纪尚轻便已名声大噪的第二将军。得亏他还以“忠义正气”为名,谁承想最后也就留下那该死的“忠义”两字了。
十六年前墨门之变,他听从墨家指令,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活恶鬼,不仅亲手杀了顾於眠的两个亲叔伯,重创顾家军队,还借同萧家的交情,领骑兵大摇大摆入了萧家地盘。
那年萧家即将接任家主的长公子萧炆同他夫人就因此死在墨邹手上,可怜了他们年仅五岁的儿子萧暮然苦等几年,等来的竟是父母寒透的尸骨与三年的披麻戴孝。
只见墨邹无光的双目扫视周遭,令观者皆寒入骨髓。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既阴魂不散,恐怕以我辈之力还收不了他……”顾於眠沉思片刻才谨慎道。
严卿序听出他话中有话,于是问:“顾公子可有头绪?”
“不是十拿九稳,却也八九不离十吧……现任萧家家主萧榆应知此局如何解,新仇旧怨怎么都得好好算算才是。”顾於眠言罢便垂下头去,在心底暗自盘算着什么。
萧榆其人还算温良,自二十三岁那年兄长去世被迫接下家主之位起便断了俗欲,他一手将兄长之子萧暮然抚养长大,至今仍是个无妻无子的青蝇吊客。
只是说来可笑,这墨邹曾为萧榆挚友,两人总角之交至及冠之宴,高山流水,引作知音。但这孽缘从十六年起便注定成为萧榆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
当年墨家能顺利攻入萧家的城,便是萧榆在他大哥面前为友求情的“功劳”。传言萧榆跪地苦苦哀求萧炆信他一回,停战洽谈,萧炆才终于点头。
怎知一纸合约成了萧家主的命契,只短短几个时辰,放下剑的萧家兵便成了刀下鬼。背信弃义的墨家兵发动奇袭,那领头的墨邹一身银盔,神圣得若天兵神将,谁曾想却当着萧榆的面一剑砍下了他大哥大嫂的脑袋。
他俩的头颅就那样骨碌碌地掉在战场的飞尘里,若非萧瑜疯犬般死命护着,连仅存的头颅都要被嘶鸣乱马踏烂在黄土中。
风声猎猎,萧家的战旗被墨氏骑兵踏入泥地,萧家人血聚而成河。
此外,那自小同萧家相亲的墨邹借着萧榆告诉他的密道,从内部踹开了萧家樢城的大门,墨家骑兵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便入了城。那日满城哀嚎,若非援兵来得及时,萧地还会有无数个樢城……
这让萧榆如何不恨?
当持续了三年的“墨门之乱”终于在瓢泼大雨中结束之时,披盔戴甲的萧榆将长剑狠狠扎入墨家兵的尸堆中,仰天痛哭。
他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信了墨邹,说这辈子最遗憾的便是没能亲手杀了墨邹。
他的轻信害死了长兄,更令尚且年幼的萧暮然丧了考妣。
“顾公子……”
当顾於眠在严卿序地轻摇下回过神时,那群阴兵已在积满尘灰的白石阶上跪下了。分明早便是黄泉小鬼,一个个面上却写满了不甘。
人群中不知何时钻出个白头巫祝,那人蓬头垢面,羽衣大袖,左手撑一杆破旌旗,旗上用血写了个大大的“墨”字,右手则拿着个挂满铃铛的长木棍。
“死都死了,还阴魂不散,当真可笑。”谢尘吾骂了一句,“他们也配?”
刹那间,那巫祝掀开褴褛的衣裳,一把弯钩刀毫不犹豫地划破手臂,淋漓鲜血霎时间如泉淌出。汩汩鲜红沿着他干巴巴的皮肉,经由几道扭曲的疮疤,淌入一磕碎边角的土陶泥碗中,而后他神神叨叨地将那碗举过头顶,接了些雨水。
“唰——”
一碗血都被他泼在了阶下,四人不解时,熊熊大火刹那间将庭中古木围绕起来。百年古木的枝叶在烈火中颤动着,挣扎着,却在滚烫中无可奈何地被碾作灰末,同那树一齐消失的,还有树梢上挂着的无数祈愿红纸,顾於眠蹙眉看着,禁不住叹了口气。
“苍天呐!我墨氏族人横遭此罪,小人椎心饮泣十余载,敢问苍天不公,如何可能普渡众生?!蜩螗羹沸,乃我族人于阴曹之茹恨嚎哭!!!”
“黄泉之下,我墨氏族人如断梗浮萍,无所归,反狗彘不若者存世暴戾恣睢,敢问凭何!?天道不公,蛊惑人心,配不得我氏跪拜千年!吾以吾血祭地府五方鬼帝、十殿阎王,且唤我氏族人之魂归来!!!”
“唤魂术……”顾於眠微不可察地露出几许寒色。
唤魂还魂,死人不死,生者无生。
这唤魂术乃世家禁术,上一次擅用的还是柳家一个不要命的旁系,终是被千刀万剐,不得超生。简而言之,唤魂是以自己的血肉献祭鬼神,换得已死之人的魂魄归世,但既是禁术,则必有其劣处。其一,招魂乃逆天而行,还魂者以人血肉为食;其二,借此法或可驱使百万亡魂为己所用,灭门灭派,毁天灭地不在话下。
只见天象诡谲,一道惊雷被引至只剩躯干的古木顶,那古木霎时间化作灰烬,中央塌陷下去,成了个深不见底的昏渊。血光盈盈间,那群阴兵突然开始乱叫,惨白的面上带着瘆人的笑。
“魂归!!!”又听得那巫祝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倏忽间,万籁俱寂。也几乎在同时,那深渊底下响起了喧阗的人语声,不过须臾,无数双青灰枯瘦的手便攀上了裂缝的边缘。那些手再一使劲,难以计量的尸鬼便自坑中爬了出来,愈来愈多,愈来愈密,像是无数爬虫从晦暗无光的穴中涌出,到最后结束时已洋洋洒洒百余人。
“记载了唤魂之术的古籍多且分散,果然要想其真正断绝难如登天。”严卿序叹了口气,“世人贪欲无休无止,逆天改命,起死回生,从来是四地乱源。”
“墨家秘宝本便有唤魂之效,若他们真的手执秘宝,恐怕也用不着唤魂术。”江念与眉间愁色明显,说出的话却无由带着些冷淡。
“亡缈佩?那不是用来造毁神识的幻境的么?”谢尘吾并不苟同,他取来个干净帕子掩住口鼻,用手轻轻挥开飘散至眼前的草木灰。
凡是连宗族私藏的秘宝都被人弄清的,大抵这族不是灭门就是将近灭门了。
“墨家的秘宝不止一个吧?亡缈佩的名声可不如‘墨家兵符’,墨家兵符相传可号令百万亡魂为己所用,要比亡缈佩阴邪得多。”顾於眠耸耸肩。
江念与颔首道:“十六年前墨氏最终一战大败,墨家兵符被领头的廉、李、沈三族共毁,碎作几半,被来往的战马兵车碾作了尘土,再不见踪迹。可毕竟是一族秘宝,恐怕没那么容易毁掉,十余年来世家都疑心兵符尚且存世,故皆不遗余力地探寻兵符碎片的下落,可惜都一无所获,因而这几年才逐渐没了风声。只是,若当今世上真有人拿着墨家兵符试图谋乱……”
他欲言又止,几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
“可这世间除了十五族,又有几人有能力寻到四分五裂的墨家兵符……”顾於眠盯着那巫祝,眼神黯淡。
闻言,严卿序面容凝滞,谢尘吾却冷笑出了声。
“你怎就不怀疑这烂摊子便是十五族内人捅的呢?你当十五族都是些什么善类?”
顾於眠扶了扶额,叹道:“我哪能想不到啊……只是污蔑十五宗族内有叛贼无疑盛世添乱,这责任我们何能担得起?”
“怎么?你会怕我一语成谶?十五族暗室欺心本就虚伪,受之荫庇结党营私的城狐社鼠你又看见了多少?三年前虚妄山我见你尚有几分伶俐,未曾想今朝倒不如过去。”
“谢公子所言极是。”顾於眠并不恼,他习惯性地卖笑,那笑中狡黠也并不显露,他将被压得有些皱的袍角捋平,“只是我不万不敢乱泼脏水,有无叛徒也不是我说了算。”
“成日虚与委蛇、明争暗斗,出几个狂妄的叛贼又有何难?”
谢尘吾咄咄逼人,严卿序听罢摇头,作势要去捂谢尘吾的嘴,苦口婆心劝道:“尘吾,谨言慎行呐……”
顾於眠当然清楚,邪祟不会无由群涌而出,十五族中有无奸人,他不乱猜,却也不信没有。这休明盛世已过十余年,溺死温柔富贵乡的十五族终究还是放不下手中带血的刀。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正因为都不干净,才会如此小心翼翼,怕冤死在百丈黄土底的魂灵归来寻命债,也怕虚情假意的至交在身后冷不丁捅一刀。
只是该来的都会来,谁又逃得掉?顾於眠笑着接过了谢尘吾的白眼。
俩人还没争出个所以然,便看见那巫祝嘴里念叨着什么回过身,他将长木棍重重在石阶上敲了几下,震得上头铜铃响个不停。而后他唇一勾便朝四人藏身处露出个瘆人的笑,只见他张口露出并不齐整的牙,道——
“黄毛小儿,狗彘之子,既不知天高地厚,便让老朽来教教你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