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跃尘想不起来很多事。
记忆是一盘散掉的碎沙,洒落在大脑各个角落,就算用思绪反复清扫,也总有遗落的部分。
吵过的架,说过的谎,写过的字,拍过的照,他或许都不记得,唯独烟的味道,此生难忘。
那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似乎也有些记不清了,但想来应该是大学刚毕业那会儿。
柯跃尘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从本性上来讲,别人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想干什么。
所以易垒不让他抽烟他就不抽烟这件事,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想,而是一种听话的表达。
听话是一种美德。
这是柯跃尘在恋爱中得出的结论,说不出为什么,但他就是这样觉得——听话能让易垒高兴,至少在某些情况下是。
只要易垒高兴,他就开心。
尽管如此,他好奇心依旧泛滥。
“抽烟到底什么感觉?”
犹记得某一年冬天,大概是2011年,南京迎来岁末第一场雪,可惜雪中夹雨,落地即化,坠不成银装素裹的模样。
彼时易垒正在案台前片牛肉,嘴边斜刺着一截半指长的烟灰,闻言他落刀,丢烟进水池,然后转身把柯跃尘抱坐到餐桌上。
他身上的浅色毛衣晃在眼前,像极了窗外飞扬的雪,但人却是温软的,毛绒绒的,像小动物的毛发蹭过来。
面对面地,柯跃尘看见他发尾仅剩的一小撮淡金色,尚在发愣,垂在桌边的腿就被分开,钻进来一具温暖的身体。
漫天飞舞的雪忽然就看不见,只剩很淡很淡的烟草香。
睁眼的时候嘴唇是麻的,易垒的手按在他大腿上。
“跟这个差不多。”
柯跃尘记住了这句话,并且在他们分手后的某一天,学会了抽烟。
起初抽得很凶,常常一天两三包,吃饭喝水的钱都用来抽烟。
其实他烟瘾不大,怪只怪那时候太闲,对于一个无业游民来说,抽烟是不错的消遣,打火机几起几落,一天就过去了。
是以每天都烟熏火燎的。
后来渐渐抽得少了,或者说不得不少抽,因为眼睛受不了。
畏光、畏烟、光线不好时无法视物,他的眼睛有很大的问题。
柯跃尘对此心知肚明,但也仅限于心知肚明,因为酸胀、疼痛有时候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麻痹。
亦或是此时此刻的清醒——
凌晨四点过,窗外万籁俱寂,漆黑的玻璃上映出屋内一站一坐两个身影。
易垒靠在餐桌边缘,指间的手机在闪出最后一道白光后彻底熄灭。
柯跃尘坐在离他几米远的沙发上大口吸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两分钟前发生的事。
打架?
或许殴打更贴切一些。
在黑皮那群小混混招惹他之前,他很多年不曾跟人真正动过手。
可是易垒,易垒抢他手机。
起因是手机有电话进来,这个点会给他打电话的大概率是陈家恒,但是他根本没看清屏幕上的字,手机就被抽走,接着电话被挂断。
柯跃尘生气,不是因为担心陈家恒,而是因为易垒蛮横。
那是他的手机,他有权利拿回来,但易垒就是不给。
对方力气大,他拗不过,五年前就拗不过,然而高涨的怒火自有其出口,于是一记记有力的拳头便相继落在那人后背和肩膀上。
或许还有脸颊和胸口——人在愤怒的时候一心只想置对方于死地,倒也顾不上哪些部位有妨,哪些部位无妨。
易垒不还手,也不还手机,还在他没力气停下来点了根烟之后,拿走了烟盒和火机。
好在嘴里这根留下来了,可以让他冷静和缓解颤抖。
不该争抢,不该动手,不该对曾经的爱人拳脚相加,可往事如烟,浓烈而呛人,柯跃尘就算闭上眼,也能清晰地窥见那些画面。
抛弃、欺骗、冷落、背叛,桩桩件件皆似晶莹剔透的玻璃弹珠,在记忆那盘散成一地的碎沙里,每一粒都真实且硕大无比。
历历在目的都是亏欠。
事到如今,这个在他生命中来去自如,一次次把他当猴耍当球踢的人,竟然还要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
柯跃尘无拘无束了二十多年,不管上学还是工作,有钱还是没钱,从未有包括父母在内的人真正管得了他。
除非自愿。
但现在,他心不甘情不愿。
“手机我不会给的。”易垒说。
他站直身体,手臂却向后收缩,仍是一副防御的姿势。
裤子两侧口袋一边装着香烟打火机,一边装着柯跃尘的手机,他双手插入其中,像一个经验老道的掌舵手,牢牢操控着一只随时要偏航的船。
柯跃尘却笑了一下,很释然很无所谓的那种笑:“关机、不回短信、不接电话,这确实是你的处事方式。”他停下来,嘴边的笑容却放大了,“但不是我的。”
手上的烟还剩一半,但一半的一半已经拉出直白的烟灰,轻轻一抖便掉在地上,摔成支离的碎片。
“是吗?”易垒问,“以前我是那样的?”
“何止,你本事比这大多了。”
半开玩笑似的回答,那人却当了真,走近几步:“我还干什么了?”
“玩失踪。”
“还有呢?”
“一消失就是大半个月。”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