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两人对坐,三碟苦菜,这样的夜话时分,说到了道法,自然而然就要展开。
“有情道,没听过有大成者。”沐天虞猜测也许是以情证道听上去万事随心,实际上可能比斩情丝还难得多。
姜振清心想,有多难现在还不好说,但没有大成者应该是因为有情道道法不全,缺失的那半卷还不知道去哪儿找。短暂地发了一会儿愁,又想起掌门汤归说过的,越是看似易修的道,越容易因心境反噬止步。
“蛊虫暴动那日,你劝我不要大开杀戒,是担心我这样下去,往后会心境反噬吧?”
沐天虞确实想跟她聊聊这方面的事,沉吟间听到姜振清又问:“阿虞,我想要血傀派灭门一事,你心中是否也不赞同?”
“如果单单是牵扯到我一个人,杀了罪魁祸首和欺悔过我的人就够了。但对你而言,国仇家恨,要血傀派灭门相抵,全无不妥。况且血傀立派之本就是歪的,跟这里愚昧的寨民不能相提并论。再退一步说,修士之间的争端,无辜与否,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沐天虞说了一大段,终于说到真正的担忧:“我在意的其实只是你这样的性子,若是毫无顾忌,实在是很危险。”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剩下的大多数生死皆不在意。快意恩仇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侠道的影子。而你并未踏上侠道而是修习了有情道,大抵是因为心中论的是感情意气,而非黑白对错。或许行事与侠道的作为会相互重叠,但出发点是不尽相同的。”
姜振清认真听她说完,恍然道:“你担心的比心境反噬要严重,你是担心我堕杀道。”
沐天虞看了她一眼,把两人的酒杯补满。她这个眼神通常代表默认,姜振清替自己辩驳一句:“可不论是动怒还是下杀手,我的脑子都是清醒的,大多数时候杀都只是一种立竿见影的手段,我并未沉迷其中,不会弄出我无法处置的后果。”
“如果已经习惯了用杀作为解决一切的手段,真的能一直保持清醒吗?到了那种程度,即便遇到无法应付的情况,需要忍的时候真的能容忍吗?”
姜振清在拷问中沉默,烛影摇曳,思索良久,姜振清正色道:“受教了,往后我会尽量三思而后行的。”
沐天虞见她真的听进去,总算松了口气。姜振清抓着她胳膊摇了摇,再开口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而且这不是有托底的嘛,你和师兄两个人盯着我,我能疯到哪里去。”
沐天虞扶额,无奈道:“好吧……还有,我说的只是你的性子,至于你对道法的理解,我就不置喙了。悟道就难在这里吧,有情有情,要将情悟到极致,说不定也是不破不立。”
“那既然决定不去北境,我们何时返程?”
“时间不是问题的话,我想稍微多留一阵子。”
一旦返回苍古大陆,可以预想到一堆事情要接踵而来,回报师门张罗人手,复仇事了之后就要全力以赴准备明年年底的八域大比。但她现在挂了长老位,修炼之外还要管理宗门事务,绝对是片刻不能停的,现在这样适合思考和打磨心境的安宁环境很难再有。
跟姜振清同样想法的是云冕,没有任务又连续数日没有练剑让他感到恐慌。虽然在姜振清眼里他的勤奋程度很有限,但实际上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专心致志地练了几天,意外发现没有灵力加持的情况下,单纯地练剑招颇有些不同寻常的感悟。
然而姜振清这种本就在外红尘习武长大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倒是把箭术又捡了起来,日益精进。
直到酷暑消去,凉风初起,尽管许故剑几乎把所有时间用在了与他们的相处上,到了离别这一刻,依旧觉得匆匆如一场幻梦。
许故剑在结界通路前松开了沐天虞的手,一开口声调喑哑:“记得我说过的话,好吗?”
沐天虞冲他粲然一笑,远胜黯淡的月光——很可惜,今天依旧不是一个好天气。
沐天虞说:“走了。”
她没有说再见,一时间悲喜交加,许故剑有些恍惚地点点头。她换回了自己的衣裳,晚风吹得衣袂翻飞,踏进结界通路的那一刻,让人无端想到羽化而登仙。
结界恢复如常,一瞬之间仿佛万籁俱寂,只剩额前的银饰在风中叮当作响。许故剑抬手按住额头,可额角两侧的坠片还是碰撞出细碎的声响。
正如他再三控制却依旧眷恋蔓延的心房。
“再见……”许故剑垂下头去,几近于无地呢喃:“阿虞,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