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雪霁的话,殿中陷入沉寂。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齐长宁,总是粼粼清澈的眼波幽幽不可揣测。
齐长宁心口一滞,想对雪霁说:“你不一样”,但他没有资格。
凤皇殿最受荣宠,所以不一样么?
齐长宁说不出口。
追回雪霁后,齐长宁想了许多,反省许多,他想,雪霁与南乔木两情相悦,南乔木一定不会对雪霁说:“你和她们不一样。”
南乔木与雪霁,一心一意,从无他人,无需吃醋,两不相疑。
此一项,齐长宁输得一塌糊涂。
“济罗贡女沆瀣一气,为祸宫闱。”齐长宁缓缓道:“首恶朴国香罪大恶极,处磔刑以儆效尤,余者流放为奴。济罗金氏未涉其中,检举有功,准其返籍,另赐重赏。”
“陛下圣明。”雪霁顿了顿,轻声道:“陛下擒回歌玛,想怎么处置她?”
“左贤王是老单于亲定的继承人,大齐与耆善结盟,左贤王是大齐真正的盟友。”齐长宁道:“歌玛违背老单于意愿,违背西戎传统,勾结木泰篡夺大单于之位,两人杀害左贤王,屡次侵扰大齐,破坏盟约。”
“朕征讨西戎不只是为大齐,也是为左贤王报仇,替盟友讨回公道。”
“如今木泰已死,歌玛也该伏法。”
“朕会择日公开歌玛罪状,枭首示众。”
“也会为左贤王设祭,安抚西戎人心。”
这番话冠冕堂皇,字字为公,只字未提为雪霁报仇。
齐长宁不想雪霁总想着欠他多少恩情,想着怎么回报他。
他不要她的回报。
只要她的愿望能够实现,心结能够解开,足矣。
幽幽眼波闪动,雪霁没有说话。
歌玛被关押在尚方监。
黑暗、湿气、铁链与粗食,失去奢华保养,失去精心装扮,失去木泰失去一切,歌玛面容下垂,灰蓝色的眼睛浑浊暗淡。
监牢外遥遥传来整肃列队、皮甲摩挲的声音。
接着近处传来下跪行礼、紧张恭谨的声音:“参见雪夫人。”
一道裹着兜帽披风的纤细身影走入昏暗,足下微跛,素衣考究,仿佛自带光晕的女神,足以主宰此间囚徒的生死。
雪霁站定,取下兜帽。
纵横西戎、嚣张美艳的耆善大阏氏如今衰败苍老,沦为阶下囚;当年银帐中丑陋狡猾的汉人奴婢,却如初雪明月,高高在上,美丽莫可逼视。
歌玛死死盯着绝色倾国的容颜,大声唾骂:“贱奴,丑奴,当初就该一脚踩碎你的丑脸!”
雪霁淡淡看她,不带恨意不带怒火,陈述事实:“歌玛,好久不见,你现在憔悴至斯,再也看不出一丝美丽。”
“贱婢!丑奴!胡说八道!你这个皮包骨头的丑八怪!瞎了眼的男人摸到你也会嫌弃硌手!”歌玛疯狂辱骂雪霁,然后挺起丰满到有些下垂的胸脯,骄傲道:“我是‘灰蓝色眼镜的妖精’,只要被我看上一眼,西戎所有英雄都会匍匐在我的脚下,无人例外。”
“胡说八道的是你。”雪霁平静道:“我阿父是左贤王朱吉勒,从始至终,从未觉得你美。”
陈年伤疤被揭开,歌玛尖叫:“朱吉勒瞎了眼!他是个蠢货!还有齐桓,齐桓也瞎眼!央珍远远比不上我的美貌!还有什么雅公主,他连见都没见过她,就敢称她为‘天下第一美人’?他也在胡说八道!”
“我才是!”她大喊,“我才是天下第一美人!为了我,木泰杀父杀兄!可惜这个废物最后没能杀死齐长宁,没能为我赢下大齐!”
雪霁看着她走火入魔,癫狂不已——歌玛是个疯子,不在乎身体上的伤害,只有诛心才能令她痛苦。雪霁以言语为刀,慢慢剜歌玛的心:“你满口胡言,尽是痴人妄想。”
“瞎了眼的男人不配活在世间!”歌玛笑得恶毒,全然不顾得罪雪夫人后会有什么下场,自顾自宣泄恶意:“你的瞎眼蠢阿父,还以为眼光有多高,最后娶个毁容疤脸的油炸鬼,跟大丑八怪生下你这个小丑八怪!现世报!哈哈,现世报!”
“你为了自己不值一提的容貌,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阿父目光如炬,早已看穿你的心比你的脸更丑陋。”雪霁冷冷道:“我阿母是雅公主,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美人,毁容前压你一头,毁容后依然有阿父倾心爱她。”
“胡说!胡说!”听到雪霁是雅公主的女儿,歌玛青筋暴起,双目血红:“你胡说!我比雅公主美!我才是天下第一美人,我才是!”
“你不是。”雪霁缓缓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对准她:“这才是你真正的模样。”
镜中老妇头发枯乱,皮肤松弛,面容扭曲,眼突嘴歪。
不是美人,是怪物。
“这不是我!你拿开!”歌玛拼命想打碎镜子,徒劳拍打铁栏,灰蓝色的眼睛血丝爆裂,满是癫狂与惊惧:“不是我!拿开!拿开!!!”
雪霁看了她片刻,将铜镜支在离她指尖不过一掌的位置,离去前吩咐道:“将这里摆满镜子,她最喜欢照镜子。”
雪霁坐在车中,泪流满面。
从她记事起,阿母便容貌尽毁,神智时常混乱。但在阿父悉心照料下,阿母病情渐渐好转,她教雪霁刺绣,尽力用温柔的爱弥补早年缺失。
然而,阿母的眼睛被歌玛挖去,重新陷入疯癫。
阿父在雪霁心中无所不能,总能带给她最好的东西,比如全是整张白貂皮缝制的皮裘,比如救回学究天人的盲老成为她的老师。有阿父在,无比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