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地极阔的石渠仓内,一座座高大的夯土仓廒排列整齐,仓顶覆着厚厚茅草,身着甲胄的兵士穿插巡逻。
卫士在前方引路,掌管账目的令史跟着仓令,一路回答齐长宁的提问。
雪霁第一次见到书中记载的粮仓,目不暇给,大开眼界。
“陛下,前方就是存储赋税粮的大仓。”仓令指着正前方使用漆封密闭粮囤的几座重要粮仓,道:“夏粮收获在即,臣已令人翻粮倒仓。”
木架高高垒起,谷囤漆封严密,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粮食气息,空地上,尚有未翻尽的粮食铺陈晾晒,仓廒井然有序。
齐长宁突巡检视,仓中未曾预备,粮秣调度悉依常规。看起来定期换仓透气,按时翻粮避霉,诸般管理皆依律执行,井井有条。
“你们进去看看。”齐长宁令人进各仓察看,自己却转方向,往储存军粮的大仓走去。
雪霁跟随齐长宁,走入一座存储军粮的大仓,仓内分为两层,下层空置通风,防潮湿虫蚁,上层则堆满粮袋,沉甸甸压在木架上。
齐长宁对雪霁道:“朕上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朕。”见仓内阴冷,目光一扫,抬手指向一铺满阳光处,道:“那里日光正好,别受了寒气。”
雪霁走到阳光洒落之处坐下,目光不由自主追随齐长宁的行动。
齐长宁踏木梯至上层,随意挑了一只粮袋,抽刀插入,察看袋中粮食是否霉损、掺杂。
上层透亮,暖阳从高处斜洒而下,映在他脸上,光影交错,齐长宁神情沉稳专注,心无旁骛。
这样认真专注的神情,很像南乔木。
南乔木跟随阿父学习巨弓术时,也是这般目光沉静,心无旁骛……那些平静安详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
雪霁坐在光中,仰头看着上方的光,光中颀长身影渐渐模糊,变作另一道高大宽厚的身影。
虚虚实实,身影重叠,那些刻意遗忘的过往在明暗交错的此刻,不请自来,无比清晰。
阳光刺得眼疼,雪霁低头阖上眼睛,轻轻吸气稳住心绪,压下眼底翻涌的湿意,雀跃心情荡然无存。
济罗贡女入齐,人还未到,济罗第一美人乃水神‘娜迦’转世,美貌远胜西戎‘心上花’的流言,已传入齐宫,传到了魏昭君耳中。
来昭阳殿请安的妃嫔,七嘴八舌说起这些流言,人人不屑:
“济罗之前依附西戎,上赶着往西戎送贡女,可济罗女子容貌丑陋,只有那些急需年轻女子生育的西戎部族才会接受,稍微强大的西戎部族都看不上济罗贡女,大齐怎能接受?”
“陛下本来一直拒绝,在凤皇殿留宿后忽然同意,别是有谁进了谗言吧?”
“住口。”原本对妃嫔议论不置可否的魏昭君怒道:“陛下岂是会听信谗言的昏君!”
“妾失言。”说话的妃嫔慌忙请罪:“只是这些济罗贡女玩弄手段,来势汹汹,妾实担忧,适才口不择言,魏夫人恕罪。”
“宫规就是宫规,你既失言便当接受处罚,岂可恕罪。”魏昭君面色整肃:“待济罗贡女入宫,亦须受宫规管束,你等有什么可担忧?”
众女齐齐称是,唯云美人目光流转,笑道:“妾听闻雪夫人在西戎时,亦曾有‘青色月神’、‘诸神宠儿’之誉,不知和水神‘娜迦’比,谁更美丽?”
魏昭君看向云美人,云美人立刻掩口,故作惊慌:“呀,妾忘了雪夫人是魏夫人义妹,妾失言,请魏夫人责罚。”
“云美人现当娠,免罚。”魏昭君的语气不轻不重:“雪霁艳绝六合,姿盖两都,那些赞誉是她赢来的,若有人觉得过誉,亦可去西戎走上一遭,看看能不能让西戎人也赞誉赞誉。”
无人再敢开口。
压下众女浮动的心思,魏昭君不怒自威:“后宫本分唯有延续皇族血脉,诸位要以云、章二位美人为垂范,尽快开枝散叶,使我大齐皇嗣丰隆。”
众人离开昭阳殿时,不免微怨:“哪还有什么宫规?陛下夜夜宿于凤皇殿,其他人怎么开枝散叶?”“‘心上花’占着‘西戎第一美人’;‘娜迦’号称济罗第一美人;那一位更妙,‘姿盖两都’,新京和齐都,南萧和北齐,一个顶两个。我们这些人,都是第一美人们的陪衬。”“可恨不能去凤皇殿拜望,倒是杨美人还有见到陛下的机会。”“能见到又怎样?陛下还不是独宠那一位。”
齐长宁接连几日在京畿军营练兵,大齐即将南征的传言甚嚣尘上。
雪霁无需在齐长宁面前侍奉,无需掩盖低落情绪,自石渠仓回宫后深居简出,不出凤皇殿,只有杨槃时常前来与她作伴,两人情谊日深。
这日两人于庭中散步,女御等人远远跟着,杨槃指着远处海棠树笑道:“那里海棠极美,不若让宫人们折几支回去,插花相斗,又赏春光又有闲趣。”
雪霁听从杨槃建议,令女御带宫婢去折海棠花,待众人走后,雪霁站在微风中,脸上光影明灭不定,轻轻问:“杨姐姐,你有何事要求我?”
不想雪霁一眼看穿自己企图,杨槃哽咽道:“杨家附逆,罪无可恕,但稚子无辜,杨氏一族的孩子,不该因族长的错误,葬送一生。杨槃不敢奢求杨氏全族免罚,但求雪夫人向陛下进言,免除杨氏稚童的流放。”她决绝道:“杨槃孑然一身,只有这条命可用。雪霁,只要事成,杨槃的命就是你的,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从此肝脑涂地,唯你是从。”
杨槃和自己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家人,想要利用别人。
雪霁沉默良久,直到女御她们捧着娇艳的海棠,春风般笑着走来,才对杨槃道:“杨姐姐,你这条命,我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