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夜晚,郡守府前堂。香炉里燃着不知名的香,飘起的烟一晃一晃。夜色厚重的仿佛压着人呼吸不过来,幽幽灯光辉映着堂中的大片寂静。
杜衡坐下小案旁,上头放着笔墨。
张娘子跪在地上发颤,仰视杜衡,被冷淡相待,又稍抬高眼皮望了一眼上方坐着的江成韫。
他一身宝蓝色华锦,头发梳起并一只簪子固定。神色轻松地坐着,手指交叉撑着桌子,身子前倾,眼里却含着威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跪着的张氏。
“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江成韫语气慵懒,却又不容拒绝。
张氏慌张地点头,看也不敢看他,将头埋得更低。
“为什么讨王富贵的工钱?”他抛出第一个问题。
笔墨摩擦着纸张,细微之声自杜衡手下传来,犹如无声催促。
张氏嘴唇颤抖,“亡夫既已过世,未结的工钱合该由我领走。”她跪着的影子被四周的灯烛照的模糊,高座上的江成韫将她所有的动作都收入眼底。
“那么,”他发出第二问,“为什么讨要抚恤。”
张氏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待到纸笔摩擦梭梭之声落下,她颤着声道:“我孤儿寡母,家里的顶梁柱走了,我们没有收入,不讨这些抚恤,不让他们负责,这事儿过不去。”她说着说着就有些啜泣,掩面低头,显得柔弱。
江成韫似乎是听进了这句话,又好似没有。他居高临下,不怒自威,周身的气场恍若幽深的夜幕。
“那日,谁来找了你。”他又抛出问题,眼睛微眯盯着她,收了语气里的慵懒。
张氏一惊,立即答:“不曾有人找过奴。”
“撒谎。”他淡淡地驳回,“你的儿子阿万都说曾有外人来过你家。你在琉阳与他人一向没什么来往,怎么会有人突然找你?而你,在那之后可是经常外出。”
江成韫面上没什么表情,手指一搭一搭地敲着桌子。
只是一丁点声响,只是一丁点,却像是千斤般地砸在张氏身上,如同无声的凌迟。
“没……没有。”张氏猛地抬起头,“没有人来找过我,我外出也只是因为想要讨要抚恤。”
“哦?”江成韫语气有些玩味,“那么谁教你去要抚恤的呢?”
张氏眼睛闪了一下,接着垂下眼眸道:“没有人教奴,是奴觉得日子拮据。”
呵。
“日子拮据你去讨死人的钱吗?”江成韫语气重了些。
“不,不是的。”张氏被吓了一下,“奴觉得富贵既然是悦香楼的工人,他们该负责的。”
江成韫拿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
听见声音,张氏抬了抬头,一下就望见那金灿灿的东西,眼睛亮了亮,又看见江成韫那双眼锐利地盯着她,赶忙低下了头。
“告诉我,那人是谁。”他拿着金锭敲了敲桌子,仿佛砸在张氏的心头,诱惑着她,催促着她。
前堂燃着的香闻着有些许浓郁,香气直入人鼻腔。
张氏低着头缩成一团跪在地上,小声地回了一句:“奴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江成韫将金锭拍在桌子上,“阿万,过得还不错。听说在卢氏家里很是乖巧。”
卢氏就是当时张氏寄托阿万的邻居。
听见自家儿子的名字,张氏慌了一慌,磕了两个头,“请小王爷放过我家孩子,阿万是无辜的啊。”
江成韫轻笑,“你当初答应那些人的时候,就没有想过阿万吗?”
怎么会想不到,怎么能想不到。可是她一介妇人,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半点文墨,怎么养活好自己的孩子。让她去做活,她是不愿的,她从未做过活。她本打算守着那些银钱,变卖家产,拮据过完这一生。进,她难以迈出那一步,退,她退无可退,她还有孩子啊……
当他们来找上她,她就好像那落水即将沉沦溺死之人,眼前忽然出现了救命稻草。
张氏流下泪,有些自嘲地开口:“我都是为了我们能过的好。”她垂下两行泪,呜咽道,“阿万没了爹,我这个母亲又做不了什么,我总是要多打算一些的。”
“阿万现在应当是在做什么呢,他这样乖巧,该是在灯前看书写字吧。”江成韫静静抛出一句话。
可这句话,可他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张氏的催命符。香愈燃愈浓,每一个字都好像是敲落在她身上,逼着她。
她该说吗,她不说的话,阿万怎么办,谁能救救她。心中苦痛挣扎,那是一个母亲的底线,那是她身为一个无知妇人的悲哀。
“不要动阿万,求求你,求求你……”她大喊,脸上不断地落下泪珠,而后啜泣。
江成韫幽黑的双目看着她,道:“说吧,是谁。”
张氏眼里没什么光亮,木讷道:“是府师,我只知道那是郡守府的府师。”
江成韫稍微思索了片刻,接着问,“他要你干什么。”
“他说,让我去悦香楼追要抚恤,无论如何也要闹起来。这样他们就会给我很多的银钱。”
她脸上干湿泪痕交错,眼角的皱纹在烛光下也有些明显,“我本是小姐,王富贵娶了我却没有给我像我未出阁时的一切,他也并不那么爱我。”她轻嘲一声,“他死,是他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