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王章暗暗观察着江成韫的表情,等着他先开口。
只听见他轻笑一声:“现在不是要处理溺亡之人的事情吗,为何牵扯到明光台呢?”这一句轻飘飘的问话,也带了些不怒自威的感觉,周遭人群愈发安静。
王章看了一眼那出来说话的人,又在一双双含着期盼的双眼中,与江成韫解释:“琉阳惯有谣言,说明光台风水不好才得以墓碑滞留至今,恐有前人诅咒,所以附近之人才胆战心惊,诚惶诚恐。”
“原来王郡丞也相信这样的谣言?”他戏谑。
王章做郡丞已久,但被江成韫这么一说,还是寒芒在背,战战兢兢。挺着的背顿时弯下,他连忙解释:“殿下明鉴,这并非是臣之言,而是流传如此啊。可见,若想流言风雨消失,理应推去明光台。”
“不可。”女子清冽之声在荒林里回荡,惹得众人注目,江成韫也不免愣了一下。
沈不萦穿过避让的人群,丝毫不惧,神色从容地行了一个端正的礼节。
身后有人小声交头接耳:“这不是那个洒扫明光台的小娘子吗?她出来作甚?”
“明光台归青山寺管,若是明光台被推了青山寺也不需要给这小娘子发银钱了,这你还不懂吗?”
有人大讶:“她一人重要还是我们重要?鄢王断不可能应承她。”
……
沈不萦恍若充耳不闻,也不惧怕台上站的位高权重之人,直直抬起头道:“奴以为,明光台不可推。”
“你这小娘子,好大的胆。”王章才反应过来,指着她,又想招手让人拦着。
江成韫不动神色的令侍卫拦住。
“哦?”江成韫好整以暇,饶有兴致地抱着手,想听她能说出什么。
她一身绛红衣裙,发髻上垂着同色发带,点缀了几朵通草花,饶是这样深色的装扮,也在这满是绿意与人群之中生出一丝素净的清冷。
“青山寺代管明光台,奴以为明光台不可推。”
属于女子的声音清冽又坚韧,又宛如穿过层层流云与松翠枝叶洒下的光束,她又重复了一次。
“其一,明光台是留存之证,可证明明光确存于卫国之时而非杜撰。卫史需要考究,史学者也需要此地。明光台上的文字,纹路,构造,皆可研究卫时期与卫王室所崇尚之物。明光只是小国中的小人物,只因着墓碑存世惹人注目。若是就此推去,岂不坐实了琉阳郡许久以来的谣言?”
说到此,已有人暗暗赞同。
沈不萦停顿了一下,接上了台上之人的灼灼目光,心下明了。但她的目光越过了他,望向后侧的碑石,“其三,明光台得以存世三百年,也是因为她的罪名。警醒世人,休做叛国者。”
话毕,引人发思。
江成韫仍然望着她,而她报以一笑。
她猜到了,他方才在台下所言,本就不信明光台谣传。如此,她说出了他心中所想,也能让他顺势而为反驳谣言,让明光台安然如故。
片刻,江成韫终于收回了落在沈不萦身上的目光,抬手示意她退下,若有所思地睨了王章一眼。
而霍愔,自沈不萦抿着唇一言不发她便知道,沈不萦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台上。
江成韫见王章弯着腰一言不语,于是朝众人问:“明光台之前可曾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众人摇头。
“那便无需惧风言风语。”他轻嘲,抱着手有些散漫地开口,“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所以人心惶惶。明光台是死物,能奈活人活物如何?”
这显然是将沈不萦的话听进去了,底下的人四下相顾不敢同这位殿下说上一句。
“若再要传,本王倒是要怀疑一下,琉阳是不是有什么人故意散播谣言了。”他漫不经心道。
三言两语,直接堵住了明光台愈演愈烈的谣言。百姓见状噤了声,登时只听见衣物摩擦,连一丝窃语也无。
王章僵了一僵,就在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时,远处急急奔来几人,身着与殿下府侍卫相同的服饰,还抓着一个布衣之人。
江成韫满意地抚了一下袖口,抬着下巴冲王章道:“不必查了,有结果了。”
王章登时抬头,满是不解。
侍卫站在台下,喘息道:“禀报殿下,属下查到了,是此人将乞丐的尸首放置于明光台之上。”
布衣之人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颤抖着跪下,不敢抬头。
“我……我在远处那条河垂钓时,看见了这浮尸,吓得跑远了,又觉得既然我先发现了,不该不管不顾任由他漂浮吓人,便找了人将他捞了起来。附近都是农田,只有放在明光台才稍微合适。这件事同我没有关系的,殿下明鉴啊。”
水落石出,不过是一人好心之举。
江成韫意味深长地冲王章道:“既然事情已结,那本王可就不管了,郡丞定会解决好的对吧?”
王章忙点头应下,断言此事必会料理妥当。
“那也请王郡丞收起您那点儿小心思。”江成韫又笑。
王章汗涔涔带着仵作将尸首带走,殿下府的侍卫得了江成韫的令喊了一声:“都散了吧,此人是自己投的河。”
可惜,这结果于众人眼里平淡无奇,倒是对不上这样轰烈的声势了。台下人叽叽嘈嘈无不唏嘘,逐渐散去。
“嗐,浪费时间。”农夫重新挑起锄头离开。
“这小殿下倒是风姿俊朗。”人潮退去还留有好几人驻足。
……
沈不萦和霍愔作壁上观,不约而同皱了眉。
他们都只看热闹,不在乎真相。明明是生死之事,人们的言语却宛如风吹之草,趋势而变。这热闹,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
所幸,明光台保住了。虽担惊受怕一回,她还是安定了心神。
台上尸体早已被仵作抬走,只尸首留下的粘腻水痕与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待到众人散去,沈不萦拾步上了明光台。
人死了,确实臭。
沈不萦如是想。
明光台本就归沈不萦扫理,上头的痕迹清晰又显眼,她索性抽出袖中帕子蹲坐在地上擦。微风轻轻吹过她脑后系的红色丝绦,额前发丝也被风眷顾着扬起柔软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