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红将最光亮的一间屋子收拾整洁,放下了玉生的行箱。
之后,她给了一把供玉生出入的钥匙,玉生住在那儿,能看见博尔和爱蓝的窗子,那儿无论白天和夜晚,总是黑暗的。万红说,已有几个月没有人住了,后来玉生知道,李文树将这对夫妻安排到愚园的老宅去了。
“那段日子,常有一个男人来找。”
万红有一天同玉生说起,说道:“我常看见那个男人,他面貌不差,出入时,总是光明正大的,他接连几天地来。”
玉生不再过问。万红淡淡地注道:“也许是为了他搬走的,我认得他,闫家的人——他家几个姨太太取水绸做了面巾还未结账呢。”
在这之后,玉生听到了更多关于李爱蓝的消息。新闻是铺天盖地的,无须她去打探,那几天之中她只离开过一次万红的绸行,她出了门去,叫来车子要到最近的药房。一出了门,还未乘车,就听见前一个下了车的太太,正和车夫说着话,她听见了“爱蓝”,紧接着,是与“爱蓝”无关的词语,是“佣人”“孩子”,最后,是玉生久没有听到的名字了。
车夫说道:“鸳儿,她叫鸳儿。”
玉生等待着前者的离去,在车夫的呼声中,她走了过去。但在她走来之前,车夫仍不止不休地,说道:“她家里一个哥哥,没死之前,跟我跑了几年的车。太太,您不知道,她从小便漂亮,也会哄人,这福气不是等来的,是早修来的,才能去闫家当姨太太。”
女人道:“当个姨太太算什么福气。”
终于,她将车费当作地上拾来的落叶从手里飘出去。车夫为了接住它,仍只是笑一笑,弯着腰,垂下脸,他如果没有讲得一口好故事的本事,就不能在霞飞路跑十几年的车。
玉生在发车前,先结了他的车费,接过车费之后,车夫果然一路缄默。但在这之后,玉生仍能从许多地方,在万红的绸庄中,在那扇开着的窗面下,在药房中,李爱蓝与博尔仿佛成了上海第二对蒋家夫妻,在战火中关起门来,搭建起万民茶话会,只要会说话的,是难民是商贾,是官员或是官员太太,都能编排一句李爱蓝的事迹。
最终,玉生还是从苏姨太太口中得知一丝真相。在万红的绸行中,苏姨太太忽然见到玉生,第一眼,她竟没有立即认出玉生,她转身而去,又匆匆地,回身来。
“李太太?”
玉生只是向她一笑。
不知为什么,苏姨太太险些流下泪来,而后,她说道:“瞧瞧吧,总算有那么一张熟面孔,你不知道,李太太,这些日子来,真是难过得很!”
她握住玉生的双手,执意地,要请她喝茶。玉生以为她是要到她从前常去的苏州河茶楼,她却只是留在了万红的绸行,然后请了素姐儿从车子里拿出来一盒子好茶叶。
苏姨太太道:“这是我家鸿生这阵子过广东老家,潮州拿来的——潮州,你去过没有?李太太,那是好地方,如果这儿不那么乱,我和鸿生真该请你和李先生去度度假。”
不等玉生回话。紧接着,她又注道:“大太太过世了。”
玉生在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中,回想着,苏鸿生的大太太宝荷,她的面貌,她低垂着的圆润的双眼仿佛是永远睁不开的,总是悲悯地,细细地打量着人。玉生只见过她一面。
苏姨太太像是流了泪,又或者,早流尽了,她望着面前的茶色,茶本就没有颜色,笼着烟扑到人面上去,才成就色。她面上的色是凄凉的灰色,灰扑扑的,玉生想,她是今日忘记抹胭脂,也许是抹了,只是什么也遮不住了。
之后,她又说过许多话,转回爱蓝的事迹,她先是说道:“我如今搬到了虹口,那里比不得苏州河,但也可说是清净了许多。前阵子,我常见到爱蓝,她总是自己驾车,她自搬去愚园之后,大家都渐渐忘却了她——那到底是真是假?总之,我见到她,她就是独自一人。那天,我见到她匆匆从虹口一间老房里面出来,那间老房的主人,我们鸿生认得,他自己不住,总是给单身的女人们租住,自然,她是不可能住在那里。”
听到这儿,玉生再一次听见那个名字。
苏姨太太接着道:“鸳儿,就连美玲也说,她是去见了鸳儿。李太太记不记得?你家里从前那个佣人,哦,不是你记不记得,是要说你知不知道,她还同李成笙交好过,只是世上的事总是翻转,她伺候李爱蓝一道到天津去,竟和闫家的好上。”
玉生终于道:“她原来是和他结了婚吗。”
苏姨太太嗤笑一声,很乐意接着道:“结什么婚,当个姨太,也算不得那么回事!生育了个女孩后,就从天津被赶回上海来了,又借着还没娶正房的由头,种种不便,最后闫家租了个房子给她在外头住着。那个孩子,便由闫家当女儿养了,真是太荒唐,父女一朝成兄妹——我从前倒唱过这样的曲本。听说,她如今在外头住着,日子不好过,才赶着给爱蓝传话,也许真可怜她,也许是要看她笑话,如果是李爱蓝,赶着送钱给她也不一定。在钱财上的慷慨,大家都知道,李爱蓝简直是菩萨。”